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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6 章 重霄(6)(1 / 1)

重霄(06)

她抬起头,才看了他一眼,头顶的灯突然迅速地闪了两下,明灭不定,将他的轮廓遮掩得半明半晦,似黑又似白。

一瞬间,晃碎了她视线,再也看不清。

他踱步过去检查开关,简单地调试了两下。

洪水过后,电路久旧,未经修葺,大多数的电线已经老化得差不多了,电流不稳定是常事。

灯光终于稳定下来。眼前重现光明。

她便能看清他的轮廓了。只是,有一刹那的失神。

她又低下头,盯着自己洗净了的光洁脚面,就不说话了。

他手拿了块儿干毛巾,蹲过来,将她的脚面和脚底仔细擦干了,避开了那伤口,顺便打量了一下受伤的程度,然后淡声地说:

“去上药吧,不早了,上完早点睡觉。”

良久,她才轻轻地“嗯”了声。

这回她不吵也不闹,就任他背起她,重新趴回他宽阔坚实的脊背上。

她的身体绷得很僵硬,很僵硬,一直到去了医疗室,他捏过她脚踝,替她上药时,都没有缓解。

药粉撒下之前,他特意地低声嘱咐了句:“别那么紧张,怕疼就掐哥哥。”

“……”

她这才敢抬头看着他,不知不觉,视线就又氲湿了大半。

他牵过她脚踝,用棉签蘸了些许药粉,就要撒下来。

然而那药粉还没触及到她伤口,她突然就一把掐住他手腕儿的一块皮肤,紧紧地,死死地掐住,两行泪在脸上汹涌地流,整个人都发起了抖,

“哥哥……不是警察吗?”

他眉眼很沉很沉,鸦翅般的眼睫垂下来,敛去了眼底所有的神色,只是垂着眼,仔细地替她上药,边淡声地回应了句:

“不是了。”

药粉飘飘扬扬地落下,灼意从伤口上燃起,像是在那里点燃了一把火。她痛得直吸气,狠狠地掐住他手腕儿,颤声地问:

“为、为什么……哥哥……要做坏人?”

他轻轻地吹了口气,微凉的指腹贴上去,拂开她伤口周围多余的药粉。

等缓缓渗出的血,将药沫融成了痂,不再往外流了,他才抬起头,微微眯着双黢黑的眸子,扯了扯唇角,对她淡淡地笑了一下:

“别动啊。”

然后,他抖了抖手里指节大小的那个小药罐,又给她伤口撒上一层药。

“呜……呜呜……”

她痛得一下就哭出了声,却不敢放声大哭,害怕惊醒了熟睡的人们,只死死咬紧了唇,像只受伤的小兽,低低地呜咽不止。

手上的力气没松,掐住他,几乎要将他那块儿皮肤掐紫了。

他却眉头都不曾皱一下,只低垂着眼眸,认真地、仔细地,端详着她的伤口,指腹挨上去,为她左右抚开多余的药粉,让它更好地和伤口融合。

她喘着气,艰难地出声:“哥哥……”八壹中文網

“嗯。”

“我掐你,你……都不会疼吗?”

他笑道:“能让你好受一些,我为什么要疼?”

灼感钻心而来,她痛得直发抖,根本说不出话,额头簌簌冒冷汗,睫毛濡湿了,蝶翼般无力地耷拉着。

于朦胧中,她端视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侧脸,有些动容,想松开手,力气刚收,他却沉声地命令她:“晚晚,掐我。”

“……”

“不许松开。”

她发着抖,看着他。

这一刻,好像都不仅仅是因为疼痛,多种情绪交杂在一起,失望、不甘、难过,等等等,一齐塞在她拳头大的心脏里,争分夺秒地爆炸。

她再次狠狠地,掐住了他。

良久后,他另只手抬起,微凉的指背替她拭了拭眼泪,虚勾着唇角,轻笑着,“乖,真听话。”

“……”

“解气了吗?”

她咬着下唇,颤巍巍地摇了摇头。

“没有?”他笑吟吟地凑上前,挨近她,一字一顿地命令她,“没有,也给我去睡觉。”

她委屈得不得了,只是沉默地流眼泪。

掐也掐够了,最后缓缓地放开了手。

他手腕儿上赫然一道红痕,青紫色显出,淤了血。

他折身,背对着她,“哥哥背你去睡觉。”

她却毫无动作,他正准备牵引着她两条腿架到自己身上去,她突然在他身后轻声地说:“我要哥哥……抱我。”

他讶异地回头,就见小姑娘跟只小猫一样,支着双臂那么坐在床上。他侧着眸看她,便开始笑,“不是不让哥哥抱吗?”

她睁着双水盈盈的眸子,认真地看着他,张了张唇,细声细气地说:“哥哥说,我是小坏蛋……坏蛋也可以改主意……我改主意了,我要哥哥抱我。”

后半句话,几乎是她鼓起勇气,气儿也不喘地一口气说完的。

言毕,她胸口有些闷,急促地呼吸了几下,才稍稍能压下心里那种惴惴难平的感觉。

他鼻音微哂,笑意更浓:“小坏蛋,过来。”

她灼灼地望着他,手腿并行,三步两步地爬过来,殷殷地像只讨食物吃的小猫,柔软的身体和裙摆,蹭过他臂弯,纤瘦的手臂环上他的脖子,就扑入了他怀里。

她赶在心跳迅速起跳的前一秒,稳稳地落入他臂弯中,捕捉着,嗅着他身上很淡很淡的烟草味,他温热的气息包裹住她,令她觉得无比心安。

“不怕哥哥吗?”

她蹭着他肩窝,紧紧环住他,静静地摇头。

她头埋在他的肩窝里,柔热的气息搔着他那块儿的皮肤。

他心头泛起一阵痒意,稍皱了皱眉,然后笑着问她:“为什么?”

她声音闷沉沉的,坚定地说:“因为,哥哥对我很好。”

他又笑:“对你好就是好人了?”

“我不管,”她囫囵打断他,强词夺理地说,“哥哥……就是哥哥。”

“晚晚,你这样很容易被坏人欺骗。”他任她挂在他身上,伸出手,想回拥她,手又在空中停了小几秒,还是放下了。

只是轻轻地抱起她,向外走,呼吸沉沉地浮动在她头顶上方,“尤其,还是我这样的坏人。”

她便不说话了。

他抱着她走了一路,两人也默了一路。

走到房门口,蓦地,他感受到脖颈有湿润的热意,沾惹在他的皮肤上。那块儿皮肤像是被灼伤了似的,倏地,他一吸气,声音随即低沉了下来:

“不许哭了,晚晚,去睡觉吧。”

走进了她平时睡觉的那个房间,地上铺着好几层硬邦邦的席子,上面搭着单薄的褥子,制成了张简易的床。

许凌薇睡在一侧,身后空了大半的位置出来。

看样子一直在等她回屋睡觉。

她不应该待在他身边,那里才是她该去的地方。

巴掌大的屋子里,没有开灯。

凌晨四五点,远处天边,白夜更替,初昼暝暝,一丝若有似无的光,缓缓地从山坳那里爬了上来。

她还记得,翻过那座山,就是“金三角”腹地,那里比伽卡还要危险。

夜色同样睡得很沉,她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不敢出。

他将她放在了床榻上,半跪在她身前,静默了一会儿,他起身要走,袖子被她拉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悄悄问:“哥哥还要走吗?”

他低声地答:“哥哥要去睡觉。”

她显然不为他哄骗,不依不饶地拽着他袖子,迫切地问:“哥哥什么时候回家?”

“哥哥困了。”他只是这样说着,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柔软的发。

随后他的手顺势滑下,托过她半侧的脸,小小的,一触就化似的。

他还记得她左耳不灵敏,直接凑近了,贴过她右耳,低哑地说:

“晚安,晚晚。”

-

程嘉树抽完了第三支烟,一抬头,天光霁了大半。

一层绚烂柔和的霞光凝在天边,最远处的田野尽头,已经缓缓地泛起了鱼肚白。

凌晨六点,白昼初绽,那个男人的身影,出现在这条路尽头,缓缓地向他的车走了过来。

程嘉树透过窗户看了眼,随手掐了烟,送了一脚油门,把车子开了过去。

厚底盘的中型越野,引擎轰隆隆作响,打雷一样。那雷声越来越近,最终落在沈知昼的脚边,没了声响。

“挺准时啊。”

程嘉树笑着,一扬手,给他扔过去一包烟和一个打火机。

烟是程嘉树的,是他最抽不习惯的越南烟,呛口又辣喉。

打火机是他的,之前塞给了阿阚。

程嘉树说,阿阚和虎仔都死了。

沈知昼背靠在车门上,没上去,朝他来的方向遥遥望了眼,然后敲了根烟咬在唇上,指尖咔哒一响,刚捻出一点火,程嘉树就在他身后不咸不淡地笑了起来:

“阿阚死了,你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毕竟跟了你那么多年,你也不问问他怎么死的?”

他扬了下眉,回眸,腾腾而起的青白色烟雾将他眉眼遮得半明半昧,却仍能看到他眼底切实的笑意。

他淡淡地笑了声:“跟我有关系吗?又不是我杀的。”

程嘉树言笑晏晏,吊梢狐狸眼中满是不屑:“怎么,他在你身边三四年了,恭恭敬敬地叫你一声‘昼哥’,当你是他老大,是他大哥,可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想杀了他啊?杀了他,杀光毒贩,你就能回家了。”

“你不也是吗?”沈知昼不客气地反诘,吞吮着烟,“当康泰亨是你的衣食父母,为他鞍前马后,赴汤蹈火,还不是想时时刻刻,想把枪口对着他脑门儿——”

他食指和拇指微张,做了个“枪”的手势,慢条斯理地补完自己的话,“杀了他。”

“没办法啊,”程嘉树无奈地笑,“我们注定要背叛这种信任,不是吗?干的久了,他越信任我,其实啊,我的挫败感越强。因为说到底,我就是个骗子,骗他钱,骗他的信任,又骗他的真心。所以这么多年了,其实我发现,我才是那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满嘴谎话,全是荒唐言。”

“你对我有实话吗?”沈知昼笑吟吟地问。

程嘉树一扬眉,耸了耸肩:“这个看你信不信了。”

“我要是不信呢。”

“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沈知昼意外地挑了挑眉,顺手把烟盒还给他,他却推拒着:“我很久不抽了。”

“怎么?”

“肺癌啊,”程嘉树哂笑,脸色在一瞬间稀薄了下去,“反正啊,我也活不长了,所以,必要的时候,你可以随时杀了我。”

沈知昼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闷着声一直抽烟,没说话了。

程嘉树的目光落在他搁在车窗沿儿边上的那条手臂上,注意到他右手手腕儿上赫然一道红痕,看起来很新鲜,若不仔细看,还以为是他割腕了要寻短。

然而皮肉完好,只是有淤血从皮下显出。

“怎么弄的?”

沈知昼轻慢地移眸,目光掠过自己的手腕儿。

那只小手死死地掐住他手腕儿,摇头表示她还不解气的模样他还记忆犹新。

他不自觉地弯了弯唇角,看着那点点红痕,从他皮肤下浮现出来,像是粒粒红豆,根植在他心底,不知不觉地生了根,也发了芽。

他拉下衣袖,随手捻灭了烟,笑了笑,“小猫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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