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烺(5)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林槐极为重视自己失而复得的这个妹妹。
林榣虽也是他妹妹,还是他的未婚妻,但两姐妹因为性格大相径庭,林榣性子太冷,不好亲近,加之林槐心底还有一些想弥补晚晚的想法,所以显然更亲近她一些。
尽管她到现在,都不习惯怎么叫他“哥哥”。
林槐却并不计较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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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半月后,林槐去了一趟伽卡。
伽卡当地还有几个手下在替他们打理康泰亨留下的生意。
林问江近来的计划是将一批货发散往东南亚。
要接触那边,就得经过伽卡。
伽卡地处云缅边境,毗邻金三角腹地,虽近些年加强了管制,但三国交界一带,变数颇多,多数情况无法预估,有的事不好管也根本管不了,所以只得静观其变,找个机会钻钻空子罢了。
林问江手段颇多,之前走货都是将毒品变着法子藏在大批的木材和家具之中,瞒天过海。
可这一次,沈知昼却不知道他会怎么走。
戚腾说,他们已经联系了那边的警方以及国际刑警,到时会一路尾随观察,两边都打通,然后找机会截获这一批多,将这条线破坏掉。
但是,不能惊动林问江。
必要时,警察需要假装成毒贩与其交易,为了不打草惊蛇。
林问江也不会亲自下场去交易。
此行他似乎不急不躁的,也像是在观察情况,毕竟警方和管制部门盯得紧,先前就把好几条可流通毒品的线给封死了,一条后路都没给他留。
所以远在墨西哥的他远程操控,先派了林槐去那边打探情况,打点关系。
但由于他本人不在国内,无法亲自把控事态走向,所以真正走货的时间一直没有定下来。
沈知昼一直在等。
等林槐回来,探探口风。
林槐算是个性情中人,一年前沈知昼在枪雨之中为他挡了一发子弹,林槐全然把他当成了自家兄弟。
除非极为晦涩敏感的事,这种什么时候走货,什么时候交易的事,多数情况下都会告知他。
就算不明说,约个酒局,觥筹交错之间也会无意透露。
林问江经常同下属们强调“家族的意义”。
他表现得非常爱戴这个集团中的每一个下属,力图把他的毒品王国发展成为一个根基稳固的大家族,企图以表面的善来感化众人,维持长久的安定。
但实际上,敢违抗他的人,私下都被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
沈知昼知道的,就是去年把林槐出卖给警察的那个人,林问江让人从他口中灌下水泥,然后将人楔入水泥桶中“活埋”,随后沉了海。
别说警方根本找不到尸体了,连浮都浮不上来。
就算是派出捞尸队,估计也一无所获。
林问江表面就是个慈爱和善的“儒商”形象,可实际上却十分残暴冷血。
毕竟贩毒这种事,可是赌上自己身家性命的行当,一丝一毫都不能有所闪失。
林氏集团的内部也不是没出过内鬼,譬如之前那个人。
那个倒霉蛋,也算是以另一种方式保护了沈知昼,从那之后人人自危,就算是还有别的内鬼,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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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后来的早晨,沈知昼没有再失约过。
林槐不在的日子里,他每日会照常送她去学校,晚上会接她放学。
有时候,他在兰黛处理事情脱不开身,会暂时把手上的事推脱开,先去学校门口接她,将她安稳送回家,然后再回去做自己的事。
旁人都开玩笑,他这是全然把林槐的妹妹当成了自己的妹妹看待。
沈老板平日的工作,除了替林家父子打理棠街这家兰黛和另一家地下拳场之外,就是接送孩子放学,还有看孩子写作业了。
不过,他们也只敢在私下里议论,当着他的面这么说,或许会出人命呢。
大家也都知道,他这么做,只是在替林槐做事,为林问江效命,如此罢了。
晚晚也这么认为。
他再不失约,没有再惹哭过她,都是因为他害怕林槐。
他说过,林槐可能会杀了他。
而他那么殷殷切切每天接送她,也不过为了“监视”她,随后把她每日的动向报告给林槐罢了。
林槐回来的第二天上午,罕见地起了个大早。
晚晚下去吃早饭的时候,他就已经在餐桌前了,旁边还坐着林榣。
他朝她招呼了一声:“林栀,下来吃饭吧。”
“嗯……”她愣了愣,抓着书包的肩带,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槐一眼,又看了看他身边的林榣。
林榣喝了半杯蔬果汁,放下杯子。
一直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她住进林家进一月,几乎从没看过林榣笑,她们之间的对话交流也几乎直停留在她叫一句“姐姐。”,林榣回一个“嗯。”字,这样的层面上。
她也见过林榣一个纤瘦的女人,居然随身带枪。
她记起,沈知昼就是枪不离身的,或许因为他表面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或许还是由于他之前在动荡不安的伽卡混了几年,带枪成了他长年以来养成的习惯。
林槐也有这种习惯。
总之,她认为,他们都不是什么好人。
生活中除了坏蛋和警察,哪些人需要随身带枪呢?
这也是她对林槐多有惧怕的原因。
只是现在许凌薇没回来,林问江也没有要回国的迹象,两方家长不交涉,她就只能住在这里。
她害怕林槐,总觉得他那层和善的表情之下,藏污纳垢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所以她不懂如何拒绝他。
更害怕拒绝他。
因为沈知昼说过,林槐可能会杀了他。
说不定也会杀了她呢?
她也已经不是小时候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了,不会再不分好坏地,就凑到这个哥哥面前像以前那样粘着他。
她对他,对这个家的感情,都随着那场爆炸化为乌有。
她到现在都弄不懂,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被装在一个大号的行李箱里?
他们本来的想法是要抛弃她吗?
然后,现在她失而复得,又讨好她,想弥补她么?
不够有逻辑,所以她想不通。
可是,沈知昼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却出奇地更愿意靠近他,即使他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比起林槐,她还是更原因亲近他。
她打心底里,好像……不觉得他是坏人。
真奇怪。
是因为喜欢吗?
她还……喜欢他吗?
喜欢一个人,是可以不讲逻辑的吗?
她站在楼梯上久久没动,直到林槐喊了她一声:“林栀?”
她才一晃眼,抬起头看过去。
林槐朝眼眸清澈的少女浅浅地微笑,看她一副惊慌模样,可怜又可爱,他心情也被感染得好了很多。
她不若林榣总是面无表情,无喜无悲。
她有喜怒哀乐,也会惊慌失措。
比林榣有趣太多了。
“林栀啊,”他唇边沾着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奶渍,看起来颇有些滑稽,但也没擦,就那么看着她,对她说:“哥哥在叫你呢。”
她点点头,轻轻叫了声:“哥哥。”
然后她迈着轻缓的步子,下了楼,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小心且局促地坐进去。
她还是头一次和林槐与林榣两人一起吃早饭。
林槐和林榣似乎总是很忙。
算起来,她回家的这一个月,因为起得早,所以早饭基本上是她自己一人吃,午饭在学校解决,晚饭多数情况下,和沈知昼一起。
“都快高考了,怎么总发呆啊?”林槐温柔地笑着,随手拿了块儿面包片,为她涂上草莓果酱,递过去。
他还记得她以前喜欢吃草莓味儿的东西。
可她却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她看着涂抹在面包片上的,那粘稠似血的鲜红色果酱,不知为什么,有些反胃。
大早上吃这么甜的,看起来就容易腻。
她又是一愣,半晌才接过去,小心地看了眼林槐,“谢谢……哥哥。”
林槐柔声问:“你想好考哪儿了吗?”
“……嗯?”她怔了怔,摇头,“没有。”
“想学什么呀,学医?学法律?还是学化学?”林槐笑着说,“哥哥是学化学的,现在在爸爸的工厂帮工。”
“什么工厂……”
她怎么没听他以前说过?
她印象中,林槐好像是一直在帮林问江做家具生意。
叮咣——
林榣放下汤匙,冷冷地横了林槐一眼,似乎觉得他有些多话。
林槐瞥她一眼,只是笑笑,随后毫不介意地说着:“就是做一些化学药剂,我们包装好了,卖出去。”
“哦……”她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不如就留在港城吧?”林槐笑着说,“这边呢,也有很好的大学,在国内都是数一数二的学校,你学习那么好,肯定能考上的。”
“我想,”她轻轻张口,“去外地……”
可林槐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
他自顾自地继续说:“你考完试就把名字改掉吧,什么沈晚晚啊,不好听。妈妈生前最喜欢栀子花,她就想有个小女儿,起名叫林栀呢。”
“……啊?”
“你考完试,我带你去给妈妈上坟好不好?你想去外地,哥哥带你去外面玩嘛,也不一定要去外地上学。”
她皱了皱眉,“哥哥……”
“我和你姐姐也要结婚了,现在是五月底了,大概十月份会办婚事吧,你如果在港城本地读书的话很方便,还可以给姐姐当伴娘。”
“哥哥……”
“林栀,”林槐眸间漾起笑意来,笑意却始终没回荡入他眼底,只是那么看着她,一字一顿,强硬地说,“哥哥不想再失去你了。”
“……”
“所以,你听哥哥的话,好不好?”
她张了张唇,无语凝噎。
不知怎么,看着他笑,她脚底一点点地泛起寒意。
哐当——
玻璃杯应声而碎的声音。
割破了一时尴尬的气氛。
“林榣?”林槐嫌恶地皱眉,看着弯腰去捡杯子的林榣,语气倏然一沉,“你注意点儿,那玻璃片儿可不长眼,别割到了林栀的脚。”
晚晚匆匆地挪了下脚,惊惶地看着林榣。
林榣慢条斯理地捡起碎玻璃片,起身扔到了垃圾桶。
然后她走回来,站到林槐面前,冷着脸,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右手,狠狠戳了戳林槐的眉心。
给了他一个警告的眼神。
她的食指被玻璃划破了。
一点红色印记,如血滴子,楔入他眉心。
“……”他神色随之一凝。
随后,她淡淡瞥了一旁无所适从的晚晚一眼,转身便上楼去了。
“……哥哥,”晚晚凝视他眉心那一点猩红,“姐姐她……”
“没事儿,”林槐神情稍霁,又恢复笑容,不自然地说着,“快点吃吧,哥哥一会儿送你去上学。”
“哎?送我去学校吗?”
她不知怎么说沈知昼会来接她。
她在林槐面前,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林槐点点头,态度一如既往的强硬。
他似乎是个掌控欲颇强的男人。
刚才一直在喋喋不休地为她安排着以后的事情,丝毫不给她喘息的机会,也没想过要尊重她的想法,着实把她骇得不轻。
沈知昼虽然混蛋,可从没这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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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槐去盥洗室,拿湿毛巾擦拭眉心的血渍。
想起林榣那个意味深长的表情,他瞳孔倏然一缩,脸色一点点惨白下去。
很小的时候,林问江开始将林榣培养成杀手时,就会在那些人肉靶子的眉心画一个红色的标记,让林榣开枪瞄准。
枪枪毙命。
之后,林榣的枪法练得百发百中,就是当年暗杀康绥与康泰亨时,即使隔得远,上下也有一定视差,她还是能够瞄准,百发百中。
她刚才是在警告他,她会杀了他吗?
林槐不敢想。
他一直认为,他娶她,是不存在多少爱情的,只是出于一种对她的怜悯,她没有感情,无法做一个正常人的。
只有嫁给他,他才能护她周全。
她也是他的妹妹。
婚姻不过就是从爱情过渡到亲情,他自认为他们贩毒的这一行当,也不是正经事,更非长久之计。
他们不配拥有多么可歌可泣的爱情,也不需要这种危险的东西。
与林榣在一起,可以免去培养亲情的这一步。
只不过,是搭个伙过日子罢了。
林榣曾也是,最没可能会杀了他的人。
她冷血,无情,杀人丝毫不眨眼,偶尔也会对他动粗,但从没起过杀心。
可刚才,他从她眼中看到了杀意。
他绝没看错。
他不禁开始怀疑。
自己还要娶这么一个,人形炸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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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昼停下车。
一抬眼,就看到她背着书包走出了家门。
随后,林槐也跟了出来。
他刚要点烟的动作顿在一瞬,皱了下眉。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表。
早晨七点二十五分,比他平时来的时间早了五分钟。
林槐朝不远处的他懒懒地招了招手,算是打招呼,然后去房子背后的车库取车了。
晚晚看到了他的车子,快步地走过来。
叩了叩他车窗。
他咬着烟,迟迟没点,只是那么咬着,在车内坐了很久,被她叩窗户的声音惊醒。
然后,滑下一半车窗。
男人棱角分明的半张脸,以及深邃的眉眼,便露了出来。
“你今天不用送我了,”许是走的太快,她脸红扑扑的,两颊泛着一层粉晕,眨着清澈的眼看着他说,“林槐送我。”
他扬了下眉。
听她这么说,倒是没多意外。
林槐平日可是个大忙人,可没这么殷切。刚才看他跟着她出来,他就大概明白,今早会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他心底冷笑一声。
表面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故意说:“你哥哥,送你啊?”
他又把“哥哥”二字咬得极狠极重。
——又来了,又来了。
又是这种酸溜溜的口气。
她轻轻叹气。
“嗯,是啊,”她捕捉到了他不悦的情绪,微微拧了拧眉,淡淡地说,“不好意思,是我忘了告诉你了,早知道跟你说……就不要你来了。”
“哦,”他漫不经心地笑笑,摘下唇上的烟,眉眼带着笑,“你也不想我来啊。”
她匆匆摇头,辩解道:“……我没有。”
“没有?”他轻哂着,扬眉看着前方,林槐还没出来。
他继续说:“那你,就上我的车啊。”
“……”她想到刚才林槐在餐桌上那种强硬到有些可怕的态度,不禁一凛,当即拒绝道,“不、不行……”
“那你还不是想跟他走,”他淡淡地说着,听不出话语中有什么情绪,语气却是渐渐轻缓下去,笑着反问她,“是么?”
她继续摇头,解释说:“不是的,他说……今早要送我。”
“晚晚,”他再次下达命令,“上车。”
她捏了捏拳,摇着头:“……不行。”
他轻拢着眉心,笑着看她:“为什么?你是故意气我啊?”
“不是……”她咬了咬唇,看着他,诚挚地说,“……他,会杀了你。”
“……”
“你自己说的。”
——好吧。
他妥协了。
每次说的话,为什么都在打他的脸?
妥协是妥协了。
就是,心中多有不快。
良久,他才遣她走:“那你去。”
“……嗯。”
她乖顺地点头。
“晚上我来接你。”
“好。”
“不许跟别人乱跑。”
“……好。”
“不然,”他笑意愈发深沉,“我就打断你的腿。”
“……”
她神情一凛,眉毛狠狠皱了下,又羞又愤,一脚踹上他车门。
砰的一声——
仿佛在他心上开了一枪。
他的心,在这一瞬,突然就空了大半。
然后她转身就走,看起来气得不轻。
他无奈地苦笑着,又将刚才摘下那烟重新放回唇上,准备点上冲淡一下一瞬烦闷的心情。
末了又想起什么,突然扬声喊她:“喂,你回来。”
她背影一僵,随后转身走回来,忿忿地瞪着他说:
“又干什么?还想打断我哪儿?”
他滑下整块儿车窗,唇边染着一点深沉笑意,然后长臂挥出,按着她脑袋,狠狠地吻上去。
“下不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