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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5)
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从前头发还浓密,现在上了年纪,头顶就有点儿寸草不生的意思了。
不过,面容没怎么变,就是似乎生病了,比从前消瘦了些。
沈知昼转身和戚腾并排走进来,见晚晚一脸愕然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的。
他笑了笑,伸出手,轻松地揉了下她脑袋:
“晚晚,乖一点,去外面等我。”
他一看到她,面容稍松,倦意瞬间也消了不少。
这一刻,他没有一丝身份被识破而感到慌乱无措的感觉,就好像,心里有一块儿压迫他已久的石头,突然放下了。
可以畅快呼吸一口自由新鲜的空气。
他自然知道,林榣和她一起来,但林榣不会在这里。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警察的举动已经打草惊蛇。
以林问江谨慎的性格,定不会让林榣在警察眼皮底下晃,所以,今天是晚晚来这里接他。
如果他没猜错,林榣和她这几天在这个陌生的城市,用的也是假身份。
她也算聪明,刚才在上面签字的时候,写的是“沈晚晚”,而不是“林栀”。
——其实这一点,晚晚也没说,林榣在她来之前并没有特意交代。
她写“沈晚晚”三个字时在想,她是在保护他吗?
戚腾朝晚晚笑了一下,轻轻咳嗽了声,随意寒暄了句:“晚晚,长这么大了呀。”
边跟她挥了挥手,说:“伯伯跟你哥哥说两句话。”
然后就与沈知昼朝一间有着黑铁门的房间走去了。
嗙当——
门一关。
她才倏忽回过神来。
沈知昼原先还在警校上学时,这位戚伯伯偶尔会来家里。
听闻他是伯父权开宙生前好友,也是沈知昼警校的老师,伯父去世后,他偶尔会来看看伯母,再看一看她。
早先,戚腾也是会盘问她是否能想起爆炸之前的事的警察之一,后来似乎是问不到什么了,便就作罢。
慢慢地,戚腾来家里时,也会给她买一些小礼物。
一开始她以为是刻意地讨好,后来发现不是,听说他的女儿很小的时候就被要报复他的毒贩抓住杀掉了,当时与她的年纪差不多大。
不过再后来,沈知昼失踪后,他便再也没来过了。
-
沈知昼和戚腾在里面待了没五分钟就出来了,他们都不能在此多待,以防有毒贩的眼线。
警局也不甚安全。
晚晚哪儿也没去,乖乖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
她见他出来,立刻一扬头。
眼神殷殷切切,像是只讨食物吃的小猫。
她似乎又很犹疑是否要开口问他,咬了咬唇,便垂下头,再次盯着地面。
他将她的小动作收入眼底,走过来,坐在她旁边。
近来都是雨天,她今天倒是记得给自己穿严实了。还算乖。
他懒懒地伸了伸腿,一手搭在座椅靠背,指尖穿过她肩头的一缕发,绕了绕,问:“不生我气了?”
她静静摇头。
他笑了笑,还挺有脾气地说:“那我也不生你的气了。”
“——你生我什么气?”
她皱着眉一回头,看他笑意愈发地浓了,那副轻松的模样,看起来可真不像是被警察拘留了三天的。
正常情况下,被警察抓了扣在这里三天,怎么着都得有点儿沧桑和苦大仇深吧。
怪不得,他那天晚上毅然决然就能把自己“亲手”送给警察,他肯定知道自己可以全身而归。
因为,他是个卧底警察。
“没事了。”他稳着语调说,随后,轻轻别开头。
又一次跌入沉默。
良久,她像是在碎碎念一样,轻声地说:“我不会告诉林榣……你刚才和……警察见过面。”
他轻佻地一笑,似讥似嘲似的:“我都见了三天了。”
她总觉得他有意抬杠,顿时气不打一处:“你——”
忽地,下巴挨上他的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扳了过去。
对上他深沉的眼。
“我也三天没见你了。”
“……”
周围人来人往,还都是警察,她难免感到紧张。
她怵然地缩了缩肩,不由地想起前几天的雨夜,他趁林榣下车将她按在车玻璃上亲吻的场景。
不由地,脸就红了,感到局促:“你、你见到了啊……”
“是见到了,我还想问问你,”他眸间泛起冷意来,质问她,“谁那天晚上说我不是好人?嗯?”
“不、不是我……”她仓惶地摇摇头,感到害怕。
她不是第一次骂他不是好人。骂他坏人,混蛋,烂人,他之前怎么都不计较,反而偏偏计较那天的事?
他瞧着她犯了怵,难得地放过了她,哼笑一声,最后说:“回去再收拾你。”
然后他便站起来,往外面走。
他腿长,步伐又大,人跟一阵风似地就晃到前头去了。
又在门口停下来,扬手点了支烟,疲倦都随着一阵风被吹散了。
她三步两步地跟上,才一出门,他便立刻拉住了她手。
“走吧。”
“……”她呼吸窒了半秒,目光落在他那截骨节分明的手腕上,有一刻的怔然。
她跟着他走了两步,说:“你别拉着我呀……林榣就在、在——”
以他的立场,被看到,应该不好吧?
今日一遭,她也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在她回到林家之前他要求她不许再叫他“哥哥”。
其后的日子,他们也是能不见面,就不见面。
她还以为是他故意躲她。
是故意的没错,但是此“故意”和她理解的还不太一样。
她还话没说完一句,他修长的五指穿过她的,掌心包裹住她,与她十指相扣。
“……”
她轻轻一吸气,心跳都要停了。
“就这一会儿。”
“嗯?”
“就拥有你,一小会儿,”他咬着烟,回头敛眸微笑着,明明刚才态度很强硬,却破天荒地开始征询她的意见了,“都不行吗?”
“……”
“不行也得行。”
他哪儿管她,牵紧她的手,向霞光滚滚的方向走去。
不留神,便披了满肩烟霞。
她不自禁地抬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望上去,看到了他熠熠生光的眼眸。
他就像是从前的那个他一样。
在她眼里永远光芒万丈,从未改变,永不褪色。
-
回到港城,沈知昼毫发无伤。
林问江自然也毫发无伤,并且自那之后的一个月期间,警察都未再来烦扰过他,可他短时间内,也不好有什么动作了。
集团内部明显出了内鬼,可怀疑谁,都怀疑不到沈知昼头上去了。
他去年替林槐挡了一发子弹,是为义;被警察抓了一趟,半个字都没透露林问江父子的行踪,谁也没有出卖,是诚。
如他所料,林问江开始信任他了。
自那之后,几乎大小事都交由他去做,甚至有时本该林槐要做的事,也全权交给他负责了。
林槐是个沉不住气的暴烈性子,林问江自那之后与他之间显然有了嫌隙,现下林问江如此信任沈知昼,他心底自然有了不平的情绪,近日都不怎么和沈知昼联系了,好兄弟情岌岌可危。
阿阚下午替沈知昼去找了林槐一趟,便吃了冷脸。
林槐正愁没地儿撒火,一股脑地把这些日子的怨气和火气全都撒到了阿阚头上。
气得阿阚回来便跟众人骂骂咧咧的:
“这个姓林的本事没多少,脾气可真不小,他老子为什么看不上他心里没点数?”
“为什么啊?”身边人问。
“要不是他不好好检查车上藏没藏货,还开了一枪,会引来警察么?要不是他不小心,大家都跟着进去了怎么办,贩毒判几年不知道?”
沈知昼这几天忙得没日没夜,正躺在包厢内的沙发上浅眠。
兰黛最近重新翻修了,拖着一直没开张,今晚也没什么人来,包厢门大敞开着,听阿阚和旁人絮絮叨叨地经过,他突然就醒了,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
“阿阚。”
“——哎呀,昼哥,你没睡呢?”阿阚听着他醒了,忙殷殷地过来,“吵着你了吗?”
他摇了摇头,撒开毯子坐起来,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然后拿过桌上的杯子,仰头灌了口酒。
待喉咙稍舒服了些,他问阿阚:“去找过林槐了?”
“找了。”阿阚不敢在他面前骂林槐,压了压心底的怒气,讪讪地说,“都办妥了,你放心。”
“好,”沈知昼点头,“我一会儿再出去一趟。”
“去见林先生么?”
“嗯。”
才说着,他电话就响了。
来自一个加密号码。
他神色一凛,起身拿起外套就往门外阔步走去。
“瞧瞧,林先生可真器重咱昼哥,一会儿不见就找昼哥呢,”阿阚还在后头嚷嚷,“哎——昼哥,晚上还回来么?跟兄弟们喝个酒啊!虎仔老婆要生了!”
虎仔抽他一巴掌:“没见昼哥打电话呢?”
“你傻逼吗,我那不是在替你张罗吗——”
身后声音渐行渐远,沈知昼也一路出来了。
他故意没接第一个电话。
这是他和戚腾约定好的,他们联系,打电话第一遍不要接,第二遍再接。
他打开车门坐入车里,点着了火久久没动。
等第二个电话打过来的间隙,随手滑过手机,看到晚晚十分钟之前发来的消息。
她说她和朋友在外面,朋友有事儿先走了,留下了她一个。地方比较远,交通不便,问他可不可以去接一下她。
这些日子,她能不联系他就不联系他,显然是怕给他添不必要的麻烦。
他最近亦很忙,他们也有一阵子没见了。
天色全然黑沉,晚上□□点了,怎么说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也不够安全,最近的社会新闻也不让人放心,他问清了地点,即刻便去寻她。
反正他也是要找林问江的,顺便把她送回家,举手之劳罢了,也不会引起谁的怀疑。
隔了三五分钟,戚腾才再一次打来电话。
很奇怪,平时都是第一个电话结束后就立刻打来第二个,这一次却隔了这么久。
像是,在给他们彼此缓冲的空间一样。
沈知昼戴上蓝牙耳机,车身正好越过路口的缓冲带,他顺手接起,声音跟着抖了一抖:“喂?”
“在车上?”
“嗯。”
“干什么去?”
“去见老狐狸啊。”他无奈地笑着,“我还能去哪儿?还不是兢兢业业,为你们警察效命……”
“知昼啊。”戚腾突然悠悠地叹了声气,打断了他的话。
沈知昼一愣。
很多年了,戚腾还是第一次这么叫他。
“你伯母死了。”
“……”
他方向盘一个不稳,一头就撞到了旁边的绿化带上。
一脚刹车下去,才稍稍能稳住车身。
身后喇叭轰天巨响,甚至还有人还打开车窗对他高声大骂:
“你他妈不要命了?马路上突然停车!”
“会不会开车啊,操——”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左转向灯无力地跳动着,拨颤着他的心跳。
“具体情况我们还在调查……对不起,是我当初不要她回来的……我怕她回港城,扰乱我们的计划,给你添麻烦……对不起,知昼,是我没想到。”
“……”
沈知昼死死地捏紧了方向盘,直至指尖发白,感觉到心口像有千百只手抓捏,就要喘不过气了。
“昨天早上我还跟她通过话,今天上午电话就打不通了,我不放心……联系了他们医疗队……说是,当地发生了恐怖袭击,刚才确认了死亡。”
“……”
“对不起,知昼。”戚腾最后这样说,颤声中俨然有了哭腔。
空气似乎都在这一刻凝滞。
许久后,沈知昼压低着嗓音,一字一顿,万分艰难地问:“还会死多少人?”
“知昼……”
“你告诉我!”他疯狂地拍打着方向盘,把喇叭打得轰天响,嘶吼着,“因为我——还会被牵扯进去多少人!还他妈要死多少人!林问江才可以被抓!你告诉我——”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现在就需要……知道那个工厂的位置,”戚腾哽咽着,“不仅你难过,你愤怒,我也一样……她是我好友的妻子,我答应过老权要照顾好她,照顾好……”
“工厂是吧?”沈知昼不耐烦地打断,深深呼吸着。
“是。”
“好——”他扬声,仿佛是下了莫大的决心,死死咬着牙说,“我会去找,我会,我一定——会找到的。”
这么多年,从以前连死人都不忍见到,到亲历妈妈怀着妹妹,暴尸于家中。
再到亲历了几十个缉毒警察包括他的伯父,因为缉捕林问江被炸得残破不堪死在了大爆炸中。
随后,那么多次的他以身犯险,在死亡的边缘连连徘徊,再到现在,得知了伯母的死讯。
他就觉得,死在这一刻,对他而言,没什么大不了。
他只是,不想再有人,间接或直接地因为他死去了。
不知是怎么挂了戚腾的电话,也不知是怎么把车从撞坏的绿化带开走,去了晚晚说的地方。
他也不知道,见到她了,要怎么对她说。
她的生活,她原本应该平静的生活,已经一团乱了。
别人家的小姑娘,在这样美好的年纪,有相亲相爱的家人,有平安喜乐的生活。
她却无辜地被拖入泥沼,危险与不安的因素,日日夜夜都在她身边潜伏。
不应是这样的。
可他什么时候,才能给她那样平静安稳的生活?
车身停下,她雀跃地过来,拉了拉副驾驶座的车门。
却没拉开。
他一般很警惕,就算是坐在车里与戚腾打电话,也尽可能地把车门全部锁住,害怕别人突然上来。
他这样,却像是在对她设防一样。
他怎能对她设防?
他只有她了。
在这世上,他只有她了。
咔哒——
车门开了,她灵巧地上来,有些日子没见他,稍一跟他对视,她脸颊上漾起了一层粉晕,笑得娇憨:“你今天很忙吗?”
他缄默不语,只是看着她。
眼神一点点地,深沉下去。
直至幽暗。
她见他不说话,又是那样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眉头紧锁着,唇抿得发白,担忧地问:“你今天……怎么了……”
“晚晚。”他唇动了动,沙哑地出声。
“……嗯?”
“过来,哥哥抱抱。”
她刚愣了一秒,还没做反应,接着,就被他紧紧地拥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