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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晚(6)
“晚晚,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待在港城读大学,不会觉得枯燥吗?”
“想去看海。”
他闻言笑起来,抽完了最后一支烟,“看海?港城周围不都是海么?从小看到大,你还没看够啊?”
“别的地方的海,和这里的,应该不一样吧。”她这样说着,抬眸,极目眺望远处。
海与黑沉的天际,连成了一条线,铺成一张铅灰色的纸,望不到头。
她盘腿坐在海滩上,捡起手边一块儿棱角毛躁的鹅卵石,扬起胳膊,用力地抛向如浓墨般漆黑的海面。
一如蜉蝣入水,一朵浪花也没有跃起。
只有沉重的海浪,卷起波涛的呜咽声,将石头坠入海面的声响吞噎得悄无声息,肆意潮涨,颓颓潮落。
“哥哥小时候,也想过离开这里。”
他坐在她身后,从后拥住她,用自己的皮夹克外套紧紧地包住她纤瘦的身躯,将她抱在怀中。
她穿了件单薄的外套,虽是盛夏时节,可晚上在海滩上流连了许久,已不觉有了寒意。
一瞬间,只感觉有暖意自四面八方裹挟而来,夹杂着独属于他的气息,将她揉入他怀里。
她靠入他肩窝,感受到他低沉的气息沉沉而落,她用光洁的额,亲昵地蹭了蹭他下巴。
他是个很爱干净的男人,胡子刮得勤,一点儿胡茬也不留。
她冻得有些发僵的身体慢慢被他胸膛和外套的温度融化,逐渐舒缓,她一手搭在他膝上,转头轻声地问他:“然后呢?”
他循着他膝上的那只柔软小手,绵绵大掌覆住她的,淡淡地说:“然后去了伽卡,就特别想回家了。”
她反手与他十指紧扣住。
紧紧地,抓住他。
伽卡那种地方,她也去过的。
那里有多么危险,而他因为这次卧底行动,多少次深陷囹圄之中,多少次在生死一线徘徊,她也亲眼目睹过。
“想回家看看大海,以前看腻了,总想往出跑,出去了才发觉这里的好。晚晚,你知道吗?伽卡那里是没有海的,如果要看海,得到老挝或者越南去,不过要去的话,还得有人引荐。”
“为什么?”
“那边很乱,普通人去,多数是去偷渡出国的。”
“你就没想过跑吗?”
“想过啊,”他无奈地笑笑,拇指在她手心里摩挲,“可我跑了的话,就再也回不来了,会有人追杀我到天涯海角,我漂泊一生,就也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听到此,顿时红了眼眶。
听他用这样轻松的语调,说着那些他咬着牙,逼他自己坚持过来的黑暗的日子,不知不觉地,又掉起了眼泪。
小时候她一哭,他就会哄她。
那时她有恃无恐,总觉得哥哥在自己身边,哥哥会哄她,无论她受了什么委屈,他都有能力把她哄高兴。
可多数情况下,从以前到现在,脆弱的、爱掉眼泪的总是她。相反,他一直以来都很隐忍,她也从没见过他在她面前哭过。
这一刻,却比看到他哭更令人难过。
他偏偏是一滴眼泪都不流,偏偏咬着牙,咬出了满口血,情愿自己吞回肚子里,也不在她面前袒露脆弱。
他什么也不对她表露,这才让她最难过。
她意识到自己哭,与他相比,实在是太懦弱,也太不坚强了。
她抬手,想擦眼泪。
忽地,男人指尖清淡的烟草味,和海风腥咸的气味儿一齐扑面而来,他用微凉的指背,轻轻地拭去她眼角的泪珠。
“怎么哭了?”
眼泪愈发汹涌,她恐怕他又像从前那样哄她——她是不需要的,因为她也已经长大了,不应是每次一哭就等着他来哄,而他不在她身边的这些年,随着年龄渐长,她也慢慢地,学会了自己哄自己
可眼泪汹涌无休,根本控制不了,她无法想象那样黑暗的日子,他是如何挺过来的,一扭头,半张脸埋入他怀中,只是沉默地掉眼泪。
不说话,也不闹,甚至连啜泣都不敢。
她怕自己的眼泪,哪怕是一声呜咽,对他来说都成了一种负担。
“晚晚啊,”他愣了一瞬,随后便拥住了她,低声地笑了笑,“想哭就哭啊,这么大了,在哥哥面前不好意思么?”
她咬了咬牙,命令他:“……你别说话。”
他笑着揶揄:“为什么哭啊?在为我哭?我提前跟你说好,我可不会感动。”
“沈知昼,你别说话。”
“……”他便不说话了,叹了声气,与她相拥无言。
他揉了揉她的发,感受到她肩膀的震颤,于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面前,是浩茫一片的大海,他和她在这人世间,只得如此相依了。
他还是没办法开口告诉她许凌薇的事。
这一刻面对家人的死讯,面对她的眼泪,他突然觉得无比的怅惘,自己也是无比的无能。
她抹了抹眼泪,挣扎着折身起来,换了个方向,一手环住他脖颈,跪坐在他怀中,仰起头看着他,似娇似嗔地唤了声:
“哥哥。”
“嗯?”他略一回神,坐直了,揽住她的腰,声音极为低沉地问,“怎么了,哭累了吗?不为我再多哭两声发泄一下?”
他是男人,他可不好意思哭,当然也哭不出来。
久而久之的隐忍,让他都会忘记,流眼泪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可每次见她哭,竟也成了他的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哭得痛快,那他也痛快。
“等你完成任务了,我是不是就可以无所畏惧地爱你了?”
他愣了愣,鼻息微动,淡淡地反问:“现在不算是爱我吗?你已经很勇敢了。”
就算是他深陷泥沼,再如何糟糕,她还是会温柔地对他笑啊。
她还是,愿意相信他。
“算、算的。”她仿佛一瞬间来了莫大的勇气,揪紧他胸口的衣服,因为刚哭过,声音仍有些哽咽,却十分坚定地说,“我、我以后……也会帮你的。”
“你帮我?”他苦笑着,“你怎么帮我?他们可是你的家人。”
“我不管,不管,”她喃喃着,靠在他肩头,“你才是我的家人。”
“那你爸爸,哥哥姐姐呢?你忘记了他们以前多么疼爱你吗?”
“忘记了,”她任性地说,“我只知道,他们害了很多人。”
他悠然叹气,不知从何教训她。
轻轻扳过她肩,他抬起手背,替她拭去眼角残余的泪,沉声地说:“晚晚,我不需要你帮我。”
“……”
“我只要你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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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问江做这行有十五六年了。
差不多忘记他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那年仿佛犯了太岁,做什么生意都不景气,快要赔光了家底,还欠了一屁股外债。
妻子生下林槐后,身体一直不好,治病也需要钱,后来犯了病进了icu,无疑是雪上加霜,高昂的住院费几乎拖垮了一个家,他如何节衣缩食,都凑不齐手术费。
后来是他一个只打过一两次照面的朋友的朋友,另辟出一条蹊径,任他去周旋。那人说这是低本高利的买卖,做一次没事,救命重要。
起先他还犹豫不决,害怕对不起自己的良心,他也曾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本本分分,恪守己责,他也害怕牢狱之灾。
可看到那群“瘾君子”勾肩搭背,狼狈地吞云吐雾,飘飘欲仙,满是针孔的胳膊伸到他面前,把大把大把的人民币,卷成纸棒塞了他满兜,那一刻,他却不觉得是自己在害人,而是他的妻子,终于能上手术台了。
万事开头难。
可这一行,一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他书房的桌子上放着两张家庭合影。
一张是他和亡妻,十几年前的了,去伽卡那年拍的。
身后一片火红的罂粟花田,妻子穿了身嫩绿色的裙子,可却不觉得是她在陪衬花,反而是那些花儿,把她陪衬得愈发美艳。
另一张是十年前,他与林槐,还有林榣、林栀在一起拍的。
他作为父亲,以庇佑之姿在最中间,林槐在他左手边。小小的林栀那时大概七岁,依偎在林槐身旁,露出没长全门牙的豁豁牙,笑得很是娇俏。
他的右手边是一脸冷淡的林榣。
是了,林榣一直是这幅表情。无情无欲的,这一回林栀好不容易回来,她当姐姐的,竟然无波无澜的,多余的反应都没有。
正想着,门叩响了。
林问江把相框放回原位,喊了声:“进来。”
林榣端了杯茶,刚才张嫂送到门前,她就劫下自己送来了。
她走过来,放到桌上,然后不动声色地掠过林问江手旁的两个相框,淡淡说:
“林槐没回来。”
“去哪儿了?”
“不知道。”
林问江轻酌一口茶,冷哼:“成事不足。”
林榣站在一旁,便不说话了。
林问江掀起浮肿的眼皮,见林榣没走,掠过她一眼:“还有事吗?”
林榣一副欲言又止,张了张唇,却是摇头,转身便往门那边走。
他只是叫她过来问林槐的动向,她也一向不是个多事的人,没必要多待。
“你等等。”
林榣回头。
“让他少抽点儿,大-麻那东西,他自己知道的,你也多提点着他一些,别惯着他。”
林榣想说的正是此事。
林槐平时也就小打小闹,混在烟草里,抽点儿宜宜神,按理说,浓度不高控制得好的话,也不足以真的上瘾。
最近却抽得有点儿凶了。
十分钟之前,林槐的一个贴身下属还给她打来电话问她如何办,林槐今晚上了头,还喝了不少酒。
林榣听说林槐在兰黛,想打电话给沈知昼,却又作罢。
这两人最近挺不对付的,沈知昼现在去劝,估计就是撞枪口。
她只吩咐那个人,让他立刻把林槐送回家。
“我可不想把他送到那戒毒所里去,我最恨警察了,”林问江冷冷地说,“林槐亲近你,你就多盯着他点儿。”
“亲近我?”林榣扯了扯唇,反问。
林问江古怪地看着她:“你们是要结婚的。”
林榣说:“我不想跟他结婚。”
林问江一怔:“你不结怎么办?一辈子都不?”
“嗯。”
林问江不由地也觉得自己有些强硬,不觉放缓了语气:“榣榣,爸爸跟你说过的,林槐是最适合你的人,你也是最适合林槐的人,爸爸死了,你们和林栀,就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
“我不爱他。”
“你知道什么是爱?”
林问江眼中有一瞬的讥讽闪过。
虽只一瞬,林榣还是捕捉到了,她低下头,有些没底气地轻声说:“我知道。”
“知道就出去吧,感情是可以培养的,男女的爱,和夫妻的爱,也有些区别的,”林问江有些不耐烦,看了看表,“沈知昼也快到了吧?对了。林栀回来了吗……”
“有的事,”林榣冷冷地打断他,在林问江不悦的目光转过来时,她咬着牙继续说,“林栀忘了,可我忘不了。”
“……”
“我不会嫁给林槐的,除非——”
“除非?”
“要么我死,要么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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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知昼本以为,林问江在那次后,起码能安分个大半年不再有动作,谁知这么按奈不住。
今日叫他来,说是东南亚那个客户又要一批货,他们需要安排一下。
沈知昼也是那次去见了戚腾才知道,所谓“东南亚的客户”,不过就是警察安插的特情人员。
虎仔和阿阚送过去的那批货,早就被警察收缴了。好在是没有打草惊蛇,让林问江察觉到。
为了抓住林问江,这个局布了很久,很广,很大。
而这个“东南亚人”,没等风头过去,急匆匆地又要一批货,应该也是戚腾的指示。
这件事牵扯进去太多人,最近林问江清查内鬼,杀了很多人,戚腾估计也是怕他有危险,所以才作此决策。
也为了逼林问江一把,试探一下,谁知林问江立刻一口答应,显然还是利益至上。
人总贪图安稳,一安稳下来,便忘了居安思危。
当然,戚腾明显也是在旁敲侧击地催他,抓紧弄清那个工厂的方位所在。
林问江的书房里还有个套间,在书架背后的暗门之后。
暗门是防盗门,还装了密码锁,这个老狐狸谨慎到睡觉都怕被杀掉,可他却不知道,真正的威胁,是他眼前最信任的人。
“说的话你记住了?”林问江最后问。
沈知昼点点头:“记住了。”
“最近去办,别告诉林槐,说来惭愧,我这个儿子还没一个外人顶事儿,”林问江忿忿地说完,随后朝他笑笑,“最近做的不错,年底分成给你抽份儿肥的。”
他睡下后,沈知昼就走了。
和林问江交谈了大半个小时,晚晚估计也睡下了。他出来后,没直接下楼,走到楼体另一侧,路过她房间门口,听到了里面洗澡的水声。
隐隐约约,若隐若现。
房间的门缝露了大半,他正心念她不关好房间的门,刚过去,想拉一下,便看到了喝得醉醺醺的林槐,对着她浴室的门,正在脱衣服。
他吃惊一瞬,顿时怒上心头,也不顾林槐会如何威胁他,这一刻怒火促使他大步迈进去,狰红着眼,一拳击倒林槐,接着就将脱到一半裤子的他踩翻在地。
“你干什么——”
晚晚刚好洗完出来,听到声响讶异一瞬。
她穿着单薄的睡裙,身上还披着浴巾,看到沈知昼满脸怒意,又看林槐那副模样,一瞬大惊失色。
她没等林槐从地上爬起,惊叫着,立刻躲到了沈知昼身后。
他将她死死地拦住身后,手背过身,已经摸到了枪柄。
而就在林槐那双犹如被火烧着了一样的眼眸,灼灼地望向她时,她莫名头痛了一瞬,突然就想了起来,自己当初,为什么会躲到了那个皮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