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昼(1)
久未离开的秋老虎在连绵阴雨天里蛰伏了三五日,终于随难得绽出晴意的天空,露出了嚣张的爪牙。
清早九点,一阵暖风揪紧了炎夏的尾巴,携一股腾腾热意汹汹入室。
日头灼人。
窗台一簇垂兰蔫儿了大半,无精打采的。
晚晚被满室炙意扰了清眠,在床上不安地翻了个身,一条腿横在被子上,揽入怀。
脑袋埋入温柔的棉絮里,半个晚上都睡得不好,这会儿才做了梦。
梦中情景跌宕,繁复冗杂的事件与陌生熟悉的脸孔,不断交织在一起,走马灯一般无休无止。
一开始,梦见的是与前几日天气相似的阴雨天。
沉闷的雨天里,熙攘拥挤的长途巴士上,各色面孔的乘客用云缅周边各个国家的语言大声交谈,古怪的气味在闭塞狭小的空间里争分夺秒地发酵。
她知道,不消多久,车厢会在一刻安静下来。
会有人拦停他们的车。
那群人还拿着枪,会凶暴地破开车门,上车搜人。
她有很长时间没做过这么久的梦了。
那是过去很久的事了,她却偶尔还能梦到。
不过,很久都没听到枪声,慢慢有温暖的光束从漆黑的云层里透出,她的意识也从梦境中慢慢抽丝剥茧。依稀醒了。
她揉了揉惺忪睡眼,从床上爬起,赤着脚走到窗边,一下推开了左右两扇窗。
天光大亮,光线灼目。
海滨城市就是如此,饶是这样腥热恼人的天,只要远处海浪翻滚,就会带动徐徐风动。
在窗户边站了会儿,吹了会儿风,人也醒了大半。
她穿好鞋子,打开房间的门出去,一股很清淡的饭香钻入鼻腔,从厨房的方向飘来。
皮蛋瘦肉粥。
她吸了吸鼻子。
雨似乎是昨夜凌晨才停,打开窗向下看,小区花坛里积着一层雨后潮湿的新泥。
依稀还能闻到雨天过后新泥的香气。
她刷着牙,轻快地晃动着腿,徘徊到另一个卧室的门前。
三指宽的门缝敞露着,里面像是个昏晦无光的匣子,把谁给关了禁闭,暗无天日。
窗帘是枪灰色,亚麻质地,厚重,几乎密不透光,也许是为了治疗许久以来的失眠症。
她抬起手。
手刚放在门把手上,一道女声突然在她身后响起:“晚晚,别打扰哥哥。”
她回头。
许凌薇站在厨房,边搅动着锅里的汤匙,便转头嘱咐她:“让他多睡一会儿,他昨晚回来很晚,又喝了酒。”
她轻轻皱了皱眉。
他很忙,她知道。
归队的这一个多月以来,常常是一忙起来就昼夜颠倒,她学校事情也很多,多数时候在校住宿,他们也几乎很难在家中打上照面。
她轻轻拉上门。
转身又去卫生间刷了会儿牙,盯着镜子里自己那滑稽又古怪的表情,匆匆洗完了漱。
许凌薇做好了早饭,准备出门上班了。
她对着一面折叠镜慢条斯理地涂防晒,见晚晚过来,侧头挑眼角瞧她一眼:“一会儿哥哥起来了,让他吃点东西再去上班。”
“嗯。”
“你也是,吃点儿再去上课吧。今天课多吗?”
“不多,下午的。”
“晚上回家吃饭吗?”
她眨了眨眼,“哥哥……回家吗?”
“不知道啊,你一会儿问问他吧,”许凌薇笑了笑,“他以前就最听你的话了,没准儿你跟他说说,他不忙的话就回家吃了——忙的话,也没办法嘛,他们当警察的,忙起来就没个点儿了,他也大了,有自己其他事也不一定。”
其他事。
晚晚抿了抿嘴,便不说话了,心底隐隐盘旋起不舒服的感觉。
埋下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粥。
半途,她三番抬头观察许凌薇的背影,几经欲言又止,直到许凌薇拎起了包要出门,她才出声:“妈——”
“怎么了?”
“哥哥昨晚……那么晚回来,是工作……去了吗?还是有,其他事?”
她知道许凌薇指的“其他事”。
不就是,谈恋爱去了吗?
“不是吧,”许凌薇思索片刻,才想起手背还没涂防晒,挤出一溜儿轻缓地摩挲开来,语气缓缓,“之前不是破了当地的贩毒案么,昨晚可能去吃了个饭庆功?他好像喝了很多酒呢,还是同事给送回家的。”
“女的?”
许凌薇一怔:“什么?”
“送他回家的,是女的吗?”
她故作轻描淡写地说着,低头抿了一大口粥,再要开口,登时咬到了一块儿挺大的姜,辣得她眼睛都红了。
一抬头,许凌薇表情更诧异,静静等她下文。
她其实也不想红了眼眶的,只是如此一来,那些故作姿态的欲盖弥彰全然无用了,于是放下勺子,静静说:
“我昨晚看到了。”
“哦,”许凌薇倒没多想,也没琢磨她那些小九九和脸上不自然的表情,挎上包穿鞋,“你哥哥也大了嘛,他走那年才二十,现在都二十六七了,也该找女朋友了,昨晚送他回来的那个小警花我见过模样挺好,我看着也挺好的。”
晚晚低头盯着粥碗,没说话。
“晚晚,妈走了。”
“哦……好。”
-
沈知昼是被热醒的。
家里只有客厅装了空调,他晚上睡觉特意留了半道门缝,还开着一半窗户让风对流,没想到还是沾了一身燥热醒来。
不知是谁把卧室的门给关上了。
昨晚喝了太多酒,这会儿也热得头昏脑涨,整个人如同被架在火上反复炙烤,他起身,不耐地拉开门,站到窗户前,窗帘也一把扯开。
灼光如炬,迸射入内。
他不适地眯了眯眼,好在有清风徐来,外屋温冷的空气冲撞开满房间腾腾热意,让人稍感舒适。
他站在屋子中央,头还有些昏沉,整个人晃晃悠悠,感觉地板都在发软。
他手臂交叉,顺势从腰部带过背心,想换个衣服。
脱了一半,就看到晚晚就站在门前。
“……”
她穿了条鹅黄色的连衣裙,最近好像是长个儿了,那裙摆窜上一截滑过她膝盖,两条腿笔直又修长。
听说她最近参加了学校的体操社,经常在训练。
他略一顿,仔细想想,好像已经很多日子没跟她好好说过话了,也没问她在学校的情况。
多数的日子,她在学校住宿,恰逢学校不忙或者周末会回家。
回家的日子也常常是他深夜执行完任务回来,她已经睡了,第二天他还睡着,她就又因事回学校去了。
她这会儿倒是不躲也不回避,就站在那儿,定定瞧着他换衣服。
也一句话都不说。
他的确不是六七年前离开时那般了。
成年男人紧实的腰身和半个胸膛,在她眼前袒露无遗,他前身分布大大小小的疤痕,有些骇人。
腹部沟壑均匀,流畅的人鱼线蔓延至裤腰边沿。
线条蔓延进去,然后暧昧地留了白。
那线条一消失,她也不敢看了,跟着抬头,最后瞥他一眼,撅了下嘴,转头就走了。
似乎跟他没什么好说的。
“……”
他动了动唇,放下手臂,拉下脱了一半的衣服。
风在流窜。
他刚想责备她怎么不替他关上门,就又想到,明明大喇喇地以为自己还是一个人住的人,是他。
他住回来也就半月有余,经常执行任务不在家,还以为自己还住在自己原来的家中,想什么时候换衣服,关门与否,都不打紧。
正想着,太阳穴隐隐发痛。
扭身过去关了门,在床上又躺了会儿,再换好衣服出去,直接去浴室冲了个凉水澡,人也清醒了。
他从浴室出来,一抬眼,瞅见小姑娘抱膝窝在沙发里,边看电视,边吃着薯条。
她叼着那薯条,夹在唇上,一节一节咬进去,余光瞄见他出来,故意没理。
他有些饿了,闻到了饭香味儿,坐到餐桌那边准备开始吃饭。
他不与她交谈,她吃垃圾食品都觉得无味。
扔在了一边,抓起遥控器,随便给电视切了两三个频道,播的都是什么都市青春偶像剧和爱情片。
男女主仿佛被502粘起来了,时时刻刻都能黏在在一块儿。
她想到许凌薇说他也到了找女朋友的年纪,还有昨晚送他回家的小警花,更感心烦,迅速切频道,好不容易找到个正常能看的宠物频道,才放下遥控器。
她看得心不在焉,纯粹是坐在沙发上发呆。
过了会儿,听手机震动一声。
她摸了下手边自己的,发现毫无动静,再一抬头,沈知昼的目光同时投过来。
他眼眸深深,带着醒后没多久的慵懒笑意,抬了抬手,虚虚勾着唇,朝她伸手:“晚晚,帮我拿一下。”
她微拧眉,一低头,看他手机就扔在面前茶几上。
不安分地震动着,在玻璃上手舞足蹈,轰隆隆的,动静蛮大,不知是不是她耳膜敏感,越觉得震耳欲聋。
让人心烦。
她虽有些老大不情愿,但瞧着他也没有自己想过来拿的意思,只坐在那儿,微微抬着眸,等她拿过去。
故意的。
她轻轻哼了一声,拿起他手机,趿着拖鞋迅速走过去,递给他。
他正要伸手拿,她突然手腕一翻,转手就背到自己身后,抬起下巴,表情不善地睨他:“你昨晚,喝得很醉?”
“……”他略一讶异,侧了侧头,看她那副有点儿严肃,又有些拘谨的表情,不自禁地笑着:“嗯,我酒量不好。”
不光酒量不好,还很容易断片。
她想起这点,深深提了一口气,继续问:“那你,昨晚怎么回来的,还记得吗?”
果然,他侧开头想了片刻,摇头答:“不记得了。”
“有人送你也不记得了?”
他皱眉,“不记得了。”
表情有点儿迷茫。
看起来,是的确不记得了。
不像是在撒谎。
晚晚对最近他们破获的那个贩毒案有点儿印象。
虽没有林问江的案子那么大,但也是让人头痛的一桩难破获的陈年旧案了。
毒贩之间的信息网密切,而又藕断丝连,沈知昼之前在潜伏的过程中,得到过一些与这个案子相关的重要讯息。
一举攻破林问江后,顺带着,通宵达旦地也把这个棘手的案子一并给破了。
她咬着唇,小心翼翼问:“真的……不记得了么?”
“嗯,不记得了,”他轻轻皱眉,笑得有点儿牵强,“手机给我吧。”
他一边又在想,自己昨晚是不是又对她说了什么胡话,或者做了些什么不该做的混蛋事让她这么惦念。
气氛一时僵持,还有些尴尬。
他正要开口,手机又一次在她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
猝不及防的,她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拿稳。
没得到想要的答案,她犹犹豫豫地正要还他,他看了她一眼,突然伸出手,攥住她背过身拿着他手机的那只手,顺势一拉她,将她直揽到他身前。
她旋了半圈儿,没站稳,一屁股栽到他腿面。
他刚洗过澡,身上一股清冽沐浴露香气和低沉气息压下来。
从后半拥住她,直接将她手腕儿提到她和他的身前。
他的手包裹着她的绵绵小手,拿起手机。
屏幕上是个女名。
她酸溜溜地小声嘀咕了句:“昨晚,是不是她送你回来?”
“……”
他完全不记得了。
想到她从今早起就是这副欲言又止的模样,他轻轻笑了,忽然按住她手指,滑开屏幕之前,在她耳旁低声地问:
“喂,你吃醋啊?”
“……”
她刚想说是有那么一些,他却已经毫不犹豫地接通了电话,直接放在她耳旁,自己也贴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