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昼(8)
“当然。”
陈旖旎笑容中讽意满满。
她虽笑得潋滟,然而那笑容的温度却始终未传达入她眼底。多的只是寡漠与无边清冷。
男人唇边笑意亦未减丝毫,反而益发浓了。
“站好,别动。”他微抬起倨傲的下巴,指尖衔过真丝手帕一角,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唇,“小心我改主意。”
她刚挣扎一瞬,立刻安稳下来,靠在车门边,任由他替她擦拭。
眸间却冒着凛冽的怒意。
他改主意,意味着又要把她绑回家。
他不躲不闪地迎上她恨意满满的眼神,轻轻牵起唇,手上动作轻柔缓慢,仔细甚微,好似在擦拭一件绝美难得的艺术品。
一件绝美的、因了自己而被蒙尘的艺术品。
她好似被他囚禁在手掌心。
态度虽和缓,表情却依旧倔强,满脸的不情愿。
他不自禁用了些力道。
用力地、把她那些冷静、跋扈、还有自以为是,一点点地,再次抽丝剥茧般,从她被他吻得氤氲斑驳的唇色之下剥离出来。
他力气大的要命,一手箍住她后脑,令她几乎动弹不能。
男人态度十分强硬,她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他,知道除非他满意,否则不会轻易放她去秀场。在家已经被他折腾得耽误了很久,致使她不得不让助理在工作室的微博账号上通告她不能出席。
虽然她到后面已放弃了挣扎,决心与他耗到底,可他却又开车亲自载她出来。
这么多年,她还是弄不懂他。
真丝手帕微凉光滑的触感,从她氤氲开的口红,微微泛起红的唇角,擦拭到她被他啃咬得有些浮肿的唇瓣。
他仿佛得了逞,不禁哂笑起来:
“跟我说一句软话有那么难吗?”
“好了么?”她不耐地催促。
“没有。”
“我还要去洗手间补妆。”
“不许。”
“快结束了……”
“关我什么事。”
最后在他动作停下的一瞬,她再也没有耐心,冷冷地挥开他手,拎起包,转身一步迈开,就往月宫的方向走去。
沈京墨的手僵在原地。
然后将沾惹着她口红颜色和她唇瓣香气的手帕仔细地对折叠好,恢复了本身的模样,刚想重新放回西装上衣口袋,他突然冷笑了一下,扬手将手帕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里。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点了支烟,于烟气腾腾中目送她离开,唇边始终牵起个浅浅的弧度。
眸色却愈发寒凉。
直到那道绀青色的纤影,化作了一缕缥缈的烟,飘散入夜幕消失无影,他才坐回了车内。
前方不远,一个探头探脑的小记者不知天高地厚对着他的车一通乱拍。
黑夜里,刺目的闪光灯几乎要晃瞎了人的眼。
他坐在车内随意打了个电话,问了几个问题,听那边唯唯诺诺汇报了两句,微微眯眸打量起那个还不死心扛着相机对他一通乱拍的小记者。
电话那头听他一直沉默,胆战心惊地考量着他的脾气,毕竟他一向不喜自己被人拍到,这家小媒体估计是要遭殃了。
“沈先生,那就……这么做?”
小几秒后,沈京墨闷笑一声,掸了掸烟,
“行,斯文点。”
-
夏彤拉着晚晚尾随其上。
陈旖旎先从后门晃了进去,门口的安保看到她手中的烫金邀请函,连名字都没看清楚,心猜定是今晚的重要嘉宾,立刻就放人进去。
夏彤紧跟其后,过去后挺直了腰板儿,指了指陈旖旎消失在前方拐角的背影,对安保说:“我们是那位小姐的助理,一起来的。”
安保狐疑地瞅了她们一眼。
秀展快结束了,忙活一天人也疲了,便随意扬手让她们进去了。
迈进玻璃门的一刻,夏彤差点儿兴奋得原地跳起来。
晚晚无奈地笑了:“那你现在干嘛呀?去找她要个签名吗?”
“当然了——”夏彤点点头,循着刚才陈旖旎消失的方向拉着晚晚径直而去,边走她边冷静下来想,“但她又不是明星诶,会给签名什么的吗……”
夏彤还上下摸了一下自己:“我没带纸……你带了吗?”
晚晚摇头。
陈旖旎奔去的方向是一层洗手间。
走进场馆,不再被会场外围的双层玻璃阻碍,能听见秀场前台灵动优雅的音乐。
l’amour本次秋季大秀的主题是“月色”,在“月宫”办秀,秀展主题与场馆主题完美契合。
夏彤跃跃欲试,还想溜到前台看秀,可细细一想,秀场图片在微博就能看到,可陈旖旎真人却可能这辈子只能遇见这么一次。
于是她放弃了这个想法,和晚晚一路直奔洗手间而去。
偌大的洗手间像是个另一处灯火辉煌的场馆。
晚晚腹诽,月宫的洗手间的规模大小,都能赶上她们学校办展的那个小场馆了。夏彤显然与她想法一致,在脚踏入这个宛若宫殿般的洗手间时,狠狠地倒吸了口气。
刚进门越过一个雕塑屏风,是一个巨大的水池,天然盆景摆弄在周围,水声潺潺,在偌大的空间里汨汨回响。
陈旖旎伏在洗手台前,深深喘息。
抬头,看镜中女人。
整张脸因了没了口红的点缀,而略显苍白。他倒是给她擦了个干净。
一双眼角微微上扬的杏眼里饱含薄怒,秀眉轻拢,明显的心绪不宁。
沈何晏打电话来。
在那头的语气颇有些吊儿郎当,隔着电话能将洗手间外以及电话那头的秀场音乐合二为一。沈何晏漫不经心地问:“你还来吗?”
“我到了。”
“你怎么来的?”沈何晏问,人站在二层,透过玻璃看到会场外那辆还未离开的科尼塞克,有意试探,“我哥送你来的么?”
“我自己。”她语气冷淡,似是想到了烦不胜烦的事,匆匆要挂,“先不说了,一会儿结束了留一下负责人和几个赞助商,我去道个歉。”
“好,”沈何晏在那头笑笑,分不清语气似平淡还似讥嘲,“我等你。”
陈旖旎对镜补口红。
补了一半,听到身后有动静。
越过水池里的潺潺水声,显得有些突兀。
晚晚也意识到自己的鞋子鞋跟过于坚硬,敲击在大理石地板上,在偌大的空间里回荡起来显得十分突兀。
夏彤却觉得事不宜迟,立刻绕到陈旖旎身后,憋红了脸鼓足勇气,小小声地说:“是、是陈旖旎小姐吗?”
陈旖旎目光挪也不挪,慢条斯理地对着镜子补口红。补完下唇,她轻轻一抿,挑了下眼角,侧开脸拨过一缕发,正了正左耳的耳环。
“我、我喜欢您很久了……”夏彤见她不理,更紧张,掐着晚晚的手,捏出了一把汗,“这次在这里见到您……我很高兴,请问能签个名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她一口气说出来的。
说完后整张脸涨得更红。
晚晚在旁边小声安抚她:“别紧张。”
气氛一时凝滞。
“你们,怎么进来的?”
陈旖旎启了启唇,开口道。
边从镜中凉凉地瞥了身后两个女孩子一眼,抬起无名指,晕开唇锋的口红,整个唇登时饱满潋滟三分。
夏彤愣了愣,抿了抿嘴,不知该怎么答。
“偷偷进来的?”女人挑着眼角回眸晃了眼最是局促不安的夏彤。
夏彤仓惶抬头看她,立刻低下头,脑袋垂下,跟着点了点。
“看来安保该炒了。”
“……”
“还是学生吗?”
陈旖旎随口问。
接着,就惊奇自己今晚的话怎么这么多。
她几乎从不在媒体面前露脸,也刻意避免与陌生人产生交集,更别说给谁签名这种事了。她就是怕一些流言甚嚣尘上。
可况这两个小女孩儿能一路跟着她到这边,肯定是从后门跟进来的。
说不定还看到了什么。
两个女孩儿明显年纪不大,满眼饱含着清澈与天真。
应该……
不会害她吧。
“我大、大一……”夏彤轻声说,“我是港城大学服装设计学院的学生!我崇拜您很久了!就是因为喜欢您我才学的服装设计——我以后想成为跟您一样厉害的服装设计师!而、而且……l’amour的每一场秀我几乎都看过!您的设计风格也是我所喜欢的,我奶奶也看过您的秀还有您设计的作品,她说现代人还能穿旗袍真是太好了……”
噼里啪啦说了一通,夏彤声音突然就小了下来。
一激动就口无遮拦。
流行时尚是面向年轻人的,她提她奶奶干什么啊……
“对、对不起……”
陈旖旎却丝毫不恼。
反而被她这话逗笑了,补完口红,她牵起红艳欲滴的唇角,轻笑了声:“所以你跟踪我来这里?”
“不……不算跟踪吧,”夏彤眼泪都要出来,“我就想要个……签名……您不方便给也没关系,我见到你——就、就很满足……”
陈旖旎懒懒地接话:“要签名?”
“……是!”夏彤点点头。
“可我没带笔啊。”
陈旖旎有些苦恼地偏了偏头,一副要拒绝的态度。
夏彤本来看她这样都准备放弃,谁料她忽然转身,轻轻靠在洗手台边上,抱着一条纤细手臂,说:“那个,你过来吧。”
夏彤受宠若惊地和晚晚对视一眼。
她紧张又兴奋,一时手足无措,晚晚笑着点头安抚:“快去吧。”
晚晚刚说完。
手机震动了一下,闪过沈知昼的名字,然后就没电关机了。
“你、你等等我。”夏彤拍了拍她肩膀,感激涕零。
她笑着点了点头:“好,我等你。”
“签哪里?”陈旖旎问。
夏彤灵机一动:“衣服上吧!”
“衣服?”陈旖旎挑了挑眉,又笑了起来。
近距离观察,夏彤惊异于眼前这个容貌冷艳的女人,笑起来居然是这么的摄人心魂。虽感觉笑容依然疏离感满满,但却不让人觉得难接近。
刚才在场馆外看到她与那个男人剑拔弩张之时,她还以为她很不好相处,和晚晚过来都报好了会被骂走的准备了。
女人戴着双烫金勾丝黑蕾丝手套。
一身绀青色旗袍,中盘扣,束起她纤细的天鹅颈,在胸前蜿蜒出一片洁白风景,欲语还休。
说不出的风情潋滟。
有一种古典美感。
她的长相也偏古典一些,一双上挑的猫瞳,勾人三分,却又欲盖弥彰。
夏彤背过身,紧张地说:“就签在我背后吧!”
“真的可以吗?”身后女人笑声更悦耳。
“嗯!可以!”
陈旖旎本来想说。
曾经她太姥姥告诉过姥姥,衣服是有灵气有生命的。后来姥姥继承太姥姥的旗袍手艺,继续做这一行时,也这么告诉过小小年纪的她。
不过,后来传统风格的服饰没落,姥姥去世后,那些积累多年的传统底蕴,便消失了。
“那我就签在这里了。”
她下笔之前再次向夏彤确认一次。
夏彤点头:“嗯!我会一直留着这件衣服的——”
陈旖旎不知怎么,心情突然大好。
许是被小姑娘的天真澄澈感染,今天沈京墨给她的坏心情一扫而光,她食指与中指夹住口红,一挥而就——
“ashleychan”
是她的英文名字。
夏彤又表述了一大堆对她的倾慕与喜爱,秀展临近尾声,她们也不好打扰,于是便走了。
陈旖旎目送她们,也拎起包向外走,接了个电话,整个人浑身一震。
“陈小姐,沈先生和您在一起吗?他中枪了——”
“……”
就在此时,会场内响起一通飒踏铿锵的脚步声。
一干穿着武警制服的警察们包抄入场馆。
整个月宫乱作一团。
陈旖旎还没来得及挂电话听懂那边的状况,沈何晏的电话也打了进来:“秀展提前结束了,说有恐怖分子持枪闯入场馆——陈旖旎,你在哪?你跟我哥在一起吗?”
这一边,沈知昼给晚晚打电话,无论如何都打不通,只有机械女声一遍遍地提醒他“已关机。”
从1号场馆找过来,那边人员全被疏散,唯独不见晚晚和她朋友。
他最后来到月宫,一再确认需要邀请函才能进入这里,可外面左右都找不到她。同事见他脸色愈发黑沉,提醒道:“沈副队,队长和大家都去月宫里面了,你……”
他深深喘了口气,套上防弹甲,抬脚奔入了月宫。
“沈副队——”
“副队长今天怎么了!队长说等命令啊——”
丁惟先发现了今天和沈知昼在一起的那两个小姑娘。其中一个穿鹅黄色连衣裙的,就是沈知昼让她叫“小嫂子”的那一个。
两个小姑娘缩在角落,对眼前这一切手足无措。
据说歹徒就藏在月宫之中,打伤了门口的安保闯入其中,现在不知道藏在哪里。
“沈副队呢?”丁惟问。
“去1号馆那边了。”
“那边早都封锁了吧?人员疏散了吗?”
“疏散了,都很安全。”
“那他人呢?”
“不知道啊——”
丁惟让同事留下协助布控,转身朝晚晚和夏彤的方向奔去。
她还没忘了沈知昼说如果这个小姑娘出点什么意外不会放过她的话。
然而,她还未接近,一道凛冽的黑色人影突然擦着视线过去。
沈知昼一手还握着枪,就势将满目惶然,完全不知现在是什么状况的晚晚拉到面前,他愤怒异常地嘶喊:
“沈晚晚!你乱跑什么——”
“……”
她头一次见他这么生气,吓得双眸一恸。
整个人僵在原地。
周遭也被这一声吓得鸦雀无声。
“外面有枪声,你听不到吗!”
“我不是让你在那里待着别乱跑等我吗!”
“都死人了——别的人都安全了!”
他明显一路跑来,满头大汗,紧皱着眉,深深喘粗气,凝视她被骇得手足无措的脸,眸色一点点深沉下去,强压着声音:
“你还要我失去你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