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昼(9)
枪声响起的下一刻,空气几乎在同一时刻凝滞。
晚晚还未尖叫出声抱头蹲下,整个人已被沈知昼紧紧地拥在了怀中。隔着坚硬厚实的防弹衣,几乎都能感受到他紊乱的心跳。
她抬头看他。
男人下颌紧绷,嘴角也抿得极紧,仿佛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神经稍一放松就会丢掉性命。
“别动。”
他额角渗出一层细密的汗,脸色也愈发的白,满眼都是警觉。
周围一片飒踏,秀场前后的出口已被全副武装的警察封死,他拿起对讲机,与对面的同事交流。
“枪声在二楼响的?”
“对。”
“见到人了吗?”
“没……”
“去找,”他眉头越锁越深,“还有,参加秀展的人员疏散了吗?”
对面紧迫人声混着滋啦滋啦的电流响彻在巴掌大的空间里,回答他:“是,目前都很安全。”
“提高警惕,找主办方核对人员名单,千万不要有人被绑架了,发现异常立刻汇报给我。”
“是。”
“三小组在二楼布控,封死出口,注意安全。”
“是!”
不知持枪歹徒在哪个方位,警察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得将人员疏散了,尽力把守好每一道关口,伺机等候,等待下一次枪声响起判断方位。
“沈副队,我们去哪?”周围有同事问。
“原地待命。”
沈知昼深深提气,神经丝毫未得到舒缓。
他低头看着晚晚,眉头轻拢着,虽表面极力地表现出冷静淡定,但盛满担忧和紧张的眼神却还是出卖了他。
他是真的感到了害怕。
怕失去她。
晚晚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瞧着他,相对无言片刻,她也是真的意识到了,他的确是怕她出事的,刚才跑过来的那一脑门儿汗和发白的神色,告诉她——
他疯了一般地从她和夏彤最开始在的1号场馆找到了“月宫”这里来。
他是真的怕她出事,也是真的怕失去她。
沈知昼眼前有一阵的眩晕,接着就开始发白。
那些深存于记忆中的紧迫感,好像又一次出现了。
他其实咨询过心理医生这种情况,对方告诉他,压力太大或是情绪长时间太过紧张,出于惯性,即使处于和平稳定的环境,也可能会下意识地感到紧迫和恐慌。
有些东西,烙入他骨血,无法抽离。
“……对不起,”她很小声地说,眼底有波光缓缓流淌,像是要哭,却又在强忍,“我……手机没电了……我应该去那边等你的,不让你担心的……”
夏彤看着面前神情阴沉的男人,也替晚晚辩解,“是我非要来的……”
沈知昼眉心又是一紧。
他张了张唇想说些别的,告诫的话,或是又责备,或是安慰,可需要斟酌到张弛有度的语言,在这一刻显然并没有用。
她明显一副真的认错了的态度,他也不忍再责备。
“真对不起。”她掏出手机,怕他不信似的,给他看了看,语气倒开始有些责怪了,“都怪它关键时刻没电……也怪我没听你的话……让你这么担心。”
沈知昼从刚进入“月宫”就黑着脸。
丁惟瞧着小姑娘都真心实意道歉了,他却是一句话也没有,赶忙打了个圆场:“沈副队,你也别生气了,不是什么事儿都没有吗……”
话还未落。
沈知昼冷冷觑过来,丁惟被他那阴沉凶狠的眼神骇得立刻哑口无言,转而瞧了瞧晚晚,朝她吐吐舌头,表情像是在说——
“对不起啊小妹妹,我可哄不好你家这位了。”
晚晚无奈地笑了笑。
她也哄不好了。
其实她也不懂,为什么他就这么生气。
很久了,甚至可以说——
几乎没有见他对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另一边,陈旖旎又接到了沈何晏的电话。
陈旖旎本不想接。
沈何晏刚才来电话说沈京墨中枪受了伤,当时从她心底第一时刻油然而生的,居然不是那些自然而然的快意,却是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确定的另一种情绪。
是担心吗?
她还未想明白,感受到有凛冽视线向她投来。
周围都是警察,这一刻,一举一动都万分敏感,歹徒未被抓住,无法确定是否是蓄意,也没法确定,是否有人在此刻遭到了绑架,所有行为都很突兀敏感。
在警察的目光,尤其是矗立在其中,与刚才跟她要签名的两个小姑娘其中之一在一块儿的那个身形高大、面色黑沉的男人的目光投射过来时,陈旖旎才深深地吸了口气,悄然背过身,接起电话。
“喂?”她语气疏冷。
沈何晏却不无担忧,在那边先是一通的质问:“陈旖旎,你到底跟没跟我哥在一块儿?你人呢?你到底在哪?”
“我在警察这边,”她淡淡说,“我很安全。”
“真的?”
“嗯。”
沈何晏听她那边也没什么奇怪动静,她人也淡然,便舒了口气:“我在另一边,这边都是秀场工作人员,我们这边也有警察保护。你记着,别去二楼。”
“好。”
她挂掉电话的一刻有几分怅然,不知为什么,没法开口去问沈何晏一句:你怎么知道沈京墨中了枪?
他也在会场内部吗?
他在哪?
她问不出口。
面对沈京墨的事情时,那些骨子中固有的坚强与倔强,好像在争分夺秒地破茧,萌发,堵住她的嘴,将她所有的软话全都堵回去。
她一个字也说不出。
突然前头有个警察奔过来,满头大汗地汇报:
“副队!确认了,无人受伤!”
“确定吗?”沈知昼问,“在场馆内的人员的身份都核实过一遍了?”
“都核实了。”
那个胖墩墩的警察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打扮特立独行,一袭古典旗袍,矗立在一干防弹衣盔甲的警察之中十分扎眼的陈旖旎。
接着,又瞧了瞧缩在一边的晚晚和夏彤。
他从口袋摸出一张折叠过的a4纸,上面是向主办方核对过的今晚出席大秀的嘉宾、赞助商、model等人员的所有名字。
他开始盘问,先是问夏彤:
“你叫什么?”
上面自然是没有夏彤的名字的,她低了低头,没底气地说:“夏彤……”
警察找了一遍,没看到这个名字,“没你的名字,你怎么进来的?”
“我……”
晚晚向沈知昼投向求救的眼神。企盼他能为她们说句话。
他却眉眼一挑,别开头,虽脸色好了些,但明显还在生气,给她一个“你们自己跑来的,自己解决”的眼神。
她有些泄气。
警察又扭头问夏彤旁边的晚晚:“你呢?你的名字不会也不在上面吧。”
“……”
现在情势如此紧张,今晚这个持枪歹徒目标明确一路直奔“月宫”,说不定他的目标就是身在“月宫”中的人之一。
就是不知道他的目标是谁。
发生了这样恶性的袭击事件,上头对此十分重视,队长也说了让他核实好每个人的姓名与身份,千万不能放过任何一人,因为不知是蓄意还是无差别袭击。
“你叫什么名字?”小警察见晚晚不答,语气冷硬三分。
“沈……”晚晚正要开口。
话音却被沈知昼劫去,他眉目稍疏开,淡声道:“沈晚晚,上面没名字。”
小警察一愣:“副队……”
“她和她朋友偷跑进来的,所以没名字,”沈知昼关键时刻出声替她解释,悠悠转眸瞥她,一副“别以为我替你说话我就不生气了”的表情,继续说,“她们俩没问题的,核对下一个吧。”
“好……”小警察只得点点头。
周围有同事认得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姑娘,跟小警察耳语:“别死脑筋再追究了,那是人家副队的小女朋友。”
“女朋友?沈副队什么时候有的女朋友?”
“你不知道……”
沈知昼冷冷转眸扫过一眼。
“……”
周围登时鸦雀无声。
小警察也有些怵沈知昼那眼神,听他冷硬着嗓子催促一句“下一个”,才转而走向了站在一旁的陈旖旎。
询问的话还未开口,陈旖旎便淡淡出言,自报家门:
“陈旖旎。”
“……”
丁惟先倒抽了一口凉气。
在场的女性颇少,不了解时尚圈偶尔刷刷微博的,也偶尔能刷到关于她的消息,可况今晚这里举办的可是l’amour的秋季大秀。
“陈旖旎啊……”
丁惟心底怪自己眼拙,这个女人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她居然第一眼才认出来。
不过,也不能怪她,陈旖旎本身就很少有正面照在网络上流传,没认出来也是情理之中。
沈知昼却不认识她。
他早就对她生疑。
若说是晚晚与夏彤两个小姑娘浑水摸鱼偷摸着跑进这里来看秀还情有可原,可这位却有些奇怪。
秀展人员都被聚集在另一处。
他走过来,一手拿过同事手里的名单,仔仔细细地核对了一下“陈旖旎”三个字,略有些疑虑,眯了眯眼,瞧着眼前一脸冷淡的女人。
“你叫陈旖旎?”
“是。”陈旖旎抬眼瞧着面前男人,语气依然冷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我是。”
“你也是秀场嘉宾?”
“是。”
“那你怎么在这里?”沈知昼还表示不大相信,“今晚参展的人员全都聚集在别的地方,你可别告诉我是你来晚了。”
旁边另一个同事也过来接言:“来晚的只能从后门进来,安保被杀了,你知道吗?你与他见过面吗?”
“你们在怀疑我?”
陈旖旎最厌恶警察对自己妄加猜测轮番盘问,能勾起一些令她十分不愉快的回忆。她皱了皱眉,打量了一圈,几乎是穿个警服的,都向她投来质疑的目光。
惹人不快。
她最讨厌警察。
她转手,从包中拿出一封烫金邀请函,递给沈知昼,抬了抬下巴,态度颇为倨傲:“够么?不够我还有身份证,你还想看什么?”
沈知昼哂笑,接过来细细查看与名单上的姓名比对。
夏彤这时小心翼翼地出声:“她的确是……陈旖旎。”
丁惟也出声:“是她……我微博,见的照片,和本人没什么差距。”
陈旖旎一扬眉,瞧着沈知昼。
更为倨傲。
沈知昼与同事再三确定了一遍,这才打消了疑虑:“不好意思,例行办事。”
陈旖旎冷哼,手指轻轻一捻,将邀请函重新放回了包中。
再没正眼瞧过他们。
同事啧啧在沈知昼耳旁感叹。
“真他妈傲。”
沈知昼无奈地撇唇,笑起来。
一转头瞧着晚晚也在看他,他伸手弹了下她脑门儿:“不许看,后头站着去。”
“还生气?”她努了努嘴。
他挑了挑眉,默认了,表情却缓和。
没多久,又听到楼上传来一声枪响。
顷刻之间,所有人神经一绷,一阵铿锵上膛声,警方的枪口全都对准了楼上。
沈知昼神色一凝,也抬眼瞧着旋转楼梯上方。
枪声离这里不远,能听到就是从楼上传来。
沈知昼转头给了晚晚一个眼神。
她几乎在愣怔之间立刻会意,拉着夏彤,一齐缩到了警方身后。这回倒是很听他话。
陈旖旎也抬头去看旋转楼梯的最后一旋拐角。
她捏了捏拳,指甲陷入肉里,她居然丝毫感受不到疼痛,注意力全在楼梯上方。
脑海里,还是沈何晏电话里那句。
“我哥中了枪。”
是他吗?
沈京墨死了?
旋转楼梯上传来脚步声。
男人的皮鞋声响,沉闷而轻缓地在寂静无声的空间中回荡。
突兀,又有些诡异。
沈知昼也听到了那声响。
方才一声枪响后,这一片的空气仿佛凝滞住了一样,所有人都好像被一个真空罩子给套了起来,一呼一吸都得小心斟酌。
“别动,见到人先不要开枪。”
沈知昼低声命令。
周围能听到他话的警察们都沉着地点头,半蹲下来,胳膊挺直了,枪口直指向楼梯。
等待那人现身。
陈旖旎皱紧了眉,不由地提起心弦。
那脚步声逐渐稳步下沉,越来越近。
“全体注意!”
陈旖旎觉得自己仿佛都不会呼吸。
直到一抹烟灰色夹着白,如一缕烟似的现身,她才缓缓地,舒展开了眉头。
随之,在心底冷笑。
没死啊。
在沈京墨优雅踱步走下来,向处在角落的她投去凉薄目光时,她视线才一转,轻轻别开头。仿佛不曾观察过他。
最后送去一抹余光,瞥见他毫发无伤,顿时觉得自己的担忧纯属浪费。
沈京墨踏过节节楼梯。
身上一件禁欲气息颇浓的白色衬衫上溅上点点斑驳血迹,触目又扎眼,棱角分明的英俊面容上不露声色地流露出未消的狠厉之色。
仿佛,是存在于他骨血中的东西。
令人生畏。
他扬手,将烟灰色西装外套随意扔在脚边,慢条斯理地挽起沾着血的袖口,挽到小臂处。
“别动——”
“举起手来!”
他见无数枪口对着自己,挽袖口的动作却没停,动作缓慢而优雅。
处理妥善后,他才睨着匍匐在楼梯下的一干警察,还有站在角落的陈旖旎,脸上却没什么惊诧之色,反而气定神闲,一双狭长的黑眸中满是笑意:
“不好意思,我是该投降吗?”
“举起手!”
“有武器吗——放下武器!”
他缓缓地,抬起双手。
继续向楼梯下走去。
陈旖旎瞥见他洁白掌心,微微皱了眉。
他手心有血迹。
明晃晃的,在略有些惨白的灯光下,仿佛是一块污了颜色的凉玉。
很刺眼。
“那个开枪的在上面躺着,我想,你们也不用怀疑我。”
沈知昼扬了下手,让人上去查看。
沈京墨越走越近,陈旖旎看到那血色,仿佛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脸上浮现出比头顶灯光还要惨白一层的颜色。
她紧紧闭了闭眼。
一个警察高声问:“你什么人——”
“枪呢——”
沈京墨却是不答。
他的确没枪。
他如闲庭散步一般沉稳走下旋转楼梯,一手轻轻拨开还对着自己的枪丛,不顾身侧警察的叫喊和警告,径直走向陈旖旎。
“你再动,我们就开枪了啊——”
他走到她面前。
染着血的手,触碰她柔白的面颊。他自然知道她嘴怕血,却还用血气弥漫的指尖,轻轻抚过她紧闭着的眼睫。
“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吓到你了吗?”
笑意满满。
却听不出多少真正抱歉的成分。
这种明知故犯的态度,反而像是一种报复。
只要她不安,她忐忑,他就无比痛快。
“……”果然,她微微颤抖起来。
向后躲避着他。
他知道她怕什么。
警察将他包围起来,把他们阻隔而开。
沈京墨透过人群,却是一直朝她笑。对上她惊惶的眼,他眼底慢慢流露出恶作剧得逞的神色。
是,只要她脆弱,她痛苦,他就无比愉悦。
他很快被左右警察压住了胳膊。
一道血色抹在他脸侧,他微微抬起下颌,就算是深陷桎梏也绝不放低倨傲姿态。
直到警察们从二楼拖下来个满身是血的男人。
警察果然在二层发现了个满脸是血的歹徒,被打得奄奄一息,手骨差点儿被人踩断,枪被踢出了十米之外。
显然与谁缠斗过一番。
对方还是个不怕死的。
那人口吐血沫,被警察拖下来后,还气薄如缕地喃喃:“是……是我开的枪……我错了……别、别打了……”
沈知昼狠狠拧眉。
显然,这人是那个男人打伤的。
歹徒被制服,在二楼把守的警察也下来了。
有一个向他汇报,打斗是在二楼洗手间发生,要不是这个歹徒开了求饶的一枪,估计现在已不成人样了。
陈旖旎也是才发现。
沈京墨的左臂有子弹擦过的伤口,隐隐浮现出血色。他的确是差点儿中了枪的。
然而刚触及那触目惊心的红,她就有些气短,觉得头晕目眩。
一场闹剧持续到临近十一点才解决。
沈知昼直接让另一个同事送夏彤回家,让丁惟载着晚晚跟着他去了趟警察局,核实好了情况再出来,已是凌晨。
沈京墨派人前来与警方接洽。自己再也没现身。
据说,停在月宫外的那辆科尼塞克最先受到枪击。
沈京墨坐在车里差点中了弹,将车漂移出一段距离,躲在月宫附近,见那个歹徒打伤了门口安保一路冲进去,他才敢确定对方不是为他而来。
那时他本可以驾车离开。
可他却又进了月宫一趟,在二楼洗手间又遇到了那个歹徒,发生了缠斗。
前来接洽的男人并为告知警方他为什么不直接开车离开,反而去了月宫。
警方也了解到,这个歹徒就是无差别伤人才选在聚众人多的时候持枪闯入,不过就是个报复社会的小混混。
所谓的代价就是以非法持枪、扰乱社会秩序、蓄意伤人而被逮捕。
人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医生还说打他的应该学过柔道,出手果决狠厉,要不是他求饶的最后一枪惹来了警察,估计被打掉的就不是两颗门牙了。
很晚,晚晚才跟着沈知昼回家。
一路上,他都不说话,沉默着开车,摆明了还在生气,又好像是陷入了思考。
今晚有多危险,她也看到了。
报复社会的小混混持枪闯入秀展场馆无差别伤人,她真不敢想象,如果她和夏彤与歹徒正面冲撞,是否能在枪下活下来。
沉默着下车,沉默着,到了家门口。
她还不知如何才能消除他的怒气,整个人却被他拥住。
从事发到现在,她无时不刻都能感受到他略显紊乱的心跳。
这一刻,跳的同样激烈。
他是真的担心她。
他不住地亲吻她的发顶,好像在拼尽生命最后一刻与她相拥。
他将她紧紧攥在怀,虽一句话也不说,她却能感受到,他那些强硬的脾气与怒火,都随着夜晚的凉风慢慢地消散了。
然后他紧紧捏住她的手,上了楼。
打开家门,还没旋开客厅的灯。
许凌薇坐在沙发上,面容比夜色还要阴沉。
“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