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昼(10)
“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已经开始交往了?还是闹着玩玩?”
灯亮的一瞬,许凌薇这句冷冽严肃的话,却仿佛把晚晚今晚心中的所有愉悦的光,都掐灭了。
许凌薇脸色很差。
晚晚从小就怕她。
那种“害怕”,不是因为许凌薇会打她骂她,相反的,她几乎从不对她出言呵斥,甚至动手。
那种“害怕”来自于,她真的把她当做了自己的妈妈。
许凌薇的个性中,也有威严母亲的影子。所以她感到十分的害怕。
沈知昼扬出手臂,将晚晚拦在自己身后。
她热而胆怯的脸颊贴在他后背,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略有些急促。
大概是真的感受到了害怕。
“跟她没关系。”他语气平淡。透着些许不容置疑的冷意。
许凌薇抱着手臂,听他这样说,皱了皱眉。
不觉有些恍惚。
她看向面前高大的、早已褪去青涩模样的男人,一晃眼,才发现,过了很多年,她才可以好好地这么打量他。
沈知昼在家人面前,不曾有过棱角锋利的时刻。
他刚来家里的那些年,因为他父母的事,他的个性就有些阴郁了。
笑也是笑的,却总不够真心,能看出那笑意不曾浮现在他的眼底。虽她与权开宙极为疼爱他,将他视若己出,可总觉得,无论如何也贴近不了他的内心。
或许,他当他们只是“伯父伯母”,不像晚晚,现在已经可以开口叫她妈妈。
晚晚也会真的害怕她。
就像是害怕被亲生父母责备那样。
想起今早那个被破坏的七零八落的蛋糕。
沈知昼还小的时候过生日,就不喜欢吃蛋糕和甜食,那时她问起他,他不会说不想吃,只会笑着点点头,乖巧又有礼:
“谢谢伯母。”
然后,蛋糕还是一口不碰,闷热天气里,故意不放到冰箱里,隔了夜,奶油都稀掉发了酸,第二天只能扔掉。
许凌薇那时候也不够了解他的这些喜好,煮粥放糖,牛奶也放糖,他闷着头喝光了,抬头擦擦嘴,乖巧地说:“谢谢伯母。”。
转头就将最后一口吐到了马桶里。
那时的他,大概是出于寄人篱下的拘谨和局促,所以万分情绪都拿捏的小心翼翼,从不出言顶撞他们,但也绝不会敞露内心。
不是防备,而是把自己封闭起来。
权开宙那时还很苦恼。
说这孩子表面随和亲切,看似对什么都漫不经心,满不在乎的,其实心思很深沉。他有自己的想法。
这是一种非常极端的情绪状态,一方面无比迎合,另一方面又将所有心事,所有真实的情绪埋藏在心。
这样下去,人是会出问题的。
后来权开宙在那次缉毒行动中身亡,她听权开宙后来的警察同事说过,那天本来是要派他和几个同去的警校学生去大楼附近探查情况,结果是权开宙临时顶替,只让他们在外围行动。
自那之后,他就变得益发内敛沉默。
在晚晚来之前,他才慢慢地敞露出自己的爪牙。
这种爪牙并非有害,而是一种趋近真实的情绪的表达。
笑成了真心实意的笑,心情不好时,也不会一个人闷坐,他会带着她去海边散步吹海风,回来时,也总是笑着的。
遇到晚晚的事,他就很容易流露真实情绪。
许凌薇那时从他熠熠生光的眸底,看到了些许真切的光亮,而不是刻意包藏的晦暗。
他的确变了很多。
在许凌薇的记忆里,他也不曾说过这种“跟她没关系”的话。这种话摆明了是出言顶撞,明显是要把所有的责任揽到自己身上。
就像是那年权开宙去世,他常常在伯父遗像前跪立,那时她就在猜测,或许他心底一直在说,如果不是伯父替他去,现在说不定可以好好的活着,他们可以好好地做一家人。
都怪他。
他心地肯定如是说。
许凌薇在频频回想起过往的这一瞬间,才突然意识到,自己今晚或许有些苛刻了。
晚晚成年了,上了大学,也到了该谈恋爱的年纪。
他今天刚满二十七岁,因为卧底行动,他的人生中,有六年不见天光的空白,错过了很多该做的事。
她或许只是感到生气。
生气什么?
气他瞒着她?还是没把她当过一个真正的家人?还是要用那些漫不经心的笑容,来掩藏他真正的想法?
还是那种表面逢迎,喝下一口清甜热粥和温热牛奶,然后转头吐掉吗?
“这是你们两人的事,怎么能跟她没关系?”
许凌薇抱着胳膊,话锋直转缩在沈知昼身后,探头探脑的晚晚。
她倒是跟从前无差,以前还小时,那时沈知昼还没走,她闯了什么祸,做了不好的事惹她生气了,就会搬出这个救星,躲在他身后,好像他能为她遮风挡雨。
就算是那时候沈知昼虽没说过“跟她没关系”这种话,也会笑着替她开脱两句,话里话外,常常是将全责揽在自己身上。
他是在乎她的。
以前或许只把她当做妹妹才袒护她,可现在,明显不一样了。
晚晚害怕许凌薇那样凌厉的目光,侧了侧头,将脑袋埋入他脊背,一手还抓着他的胳膊。
“在一个屋檐下,你们非要这样吗?”
许凌薇也不知自己今晚是怎么了,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脾气,嘴巴像是不属于自己,只是一遍遍质问,“一个屋檐下,你们觉得,有必要这样吗?”
她几乎重复了两遍。
都在问——“到底有没有必要这样?”
他们是毫无血缘关系的三个人,却成为了家人。可是现在,却频频陷入这样僵持的地步。
沈知昼此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许凌薇似乎与他们也无话可说,看了他们二人一眼,转头拿起包就出了门。
“伯母。”
他在身后喊了一声,声音撞在空旷楼道里,在这样寂静的夜晚,显得非常突兀。
“这么晚了,你干什么去?”
“我值夜班。”
许凌薇本不想答他的,说完这句就僵持到原地,回了下头,表情有几分尴尬,似乎是觉得自己今晚实在有些无理取闹,。
末了,好像也消了火,瞅了瞅一直探脑袋的晚晚,没好气地瞪她一眼。
“……”
晚晚立刻又把脑袋缩回了沈知昼背后。
不敢看她。
许凌薇瞧着她那样子,不觉有些好笑,可表面还是十万分严肃的模样,语气却平和了不少,但还是颇有些阴阳怪气地继续说:
“我待在家里打扰你们了,是吧?行了,我也不打扰了,待在家里惹你们心烦,还得想办法躲我。”
“没有。”沈知昼笑着。
“什么没有?”她没了好生气,却又觉得再发火有些小题大做,便作作罢了,“算了,走了。”
沈知昼不禁哑声失笑:“伯母,我送你吧。”
“别了,你忙一天了,不是还过生日?”
“我送你。”沈知昼很坚持,转头笑着看了晚晚一眼,做了个唇形:“等我回家。”
晚晚露出劫后余生轻松笑意,点点头。
他便关上门出去了。
-
四十多分钟后,沈知昼才回来。
窗外月色皎皎,树影擦着窗户,迎风飘扬,枝叶击打着玻璃,声音凌乱如麻。
晚晚洗完澡坐在自己床上,听着屋外的风声发呆,差点儿就没察觉到他回来。
直到身后拥过一道气息。
他一腿搭在她床边,手臂支撑着自己倾身过来,下巴抵住她柔弱的肩,靠近她耳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晚晚。”
“……”她骇得一抖。
转头瞧见他勾起唇,眸底仿佛有月辉翕动,静静凝视她,显然心情好了很多。
“……干什么呀?”她不自在地别开头,“吓我一跳。”
他快而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在她身后低沉地笑起来,嗓音沉哑:“很乖啊,在等我回家?”
她点点头,轻轻“嗯”了声。
“真乖。”他揉了揉她湿淋淋的头发,嘱咐道,“头发干了再睡觉。”
“嗯……”
忽地,察觉到他的气息又抽离开。
她能感受到他下了床,没有拥抱她,也没有跟她说,刚才他送伯母去医院的路上,他们有没有聊起他和她的事情。
在许凌薇眼中,他是哥哥,比她要大,要成熟得多,或许有的事,可以与他好好谈。
他一直没说话,把她房门关上就出去了。
她不觉有些落寞,侧身躺在床上。
没拉窗帘,盯着窗外一轮珠圆玉润的圆月发着神,清风徐徐而入,轻纱般的窗帘飘扬起,拂过她垂出床畔的脚踝。
很快,便有了困意。
她等不到他来,眼皮轻轻阖上,就快要跌入睡眠。
刚睡着的时候,感觉有只手将自己整个人往下拽一样。
她睡得不够沉,像是生长痛一样抽了下小腿,骇然一睁眼,发现床前覆过一道深沉的影。
他展开她床另一边的薄毯,盖在她身上。
小心地替她掖好四脚。
最近晚间闷热,常常是睡一身热汗热醒,她也爱蹬被子,盖了跟没盖无差,刚才只顾着犯困,都忘了盖。
她任性地一脚撒开毯子,微微眯着眼,偷偷观察他。
他以为是她朦胧在梦里踢被子,又耐心给她盖好。
他倾身覆下,刚洗过澡,能感到他周身覆着层轻薄水汽,微微夹着寒,飘过她鼻尖。
很近很近。
不像是那年他走,他照顾她睡下,她朦胧中感到有人替自己掖被角,一睁眼,却是满是寂然与无边漆黑落寞。
她拽了下毯子,主动自己盖好,不任性了,睁开灼灼双眼,看着他。
他察觉她醒来,手同一时刻停下,指尖捻着毯子一角,轻声笑:“没睡么?”
“你吵醒我了。”
他挑眉,“我可没吵你。”
“你……弄醒我了。”她换了个说法。
沈知昼一刻沉默下来,笑意却愈发浓了。他俯下身,一手支在她枕头边,捧住她的脸,吻下来。
他半拥着她,半跪在她床边。
她的床低矮,他生的高大,半个人都可以倾身覆下。
吻很轻柔,像是在诉说心事。他不言也不语,只是亲吻她,她在回吻时,好似能洞察到他所有的心事。
他们是默契的。
以前他就算是什么心事都不说,她都能敏感地捕捉到他情绪的变化。
他心情好时她就多闹腾他一会儿,他心情差,她就离远一点。
可他今晚还是什么也不说。
她不由地有些生气,牙齿轻轻咬了口他舌头。
他吃了痛,轻“嘶——”了声,却没放开她,索性起身一腿支在她床边,将她按在怀里,大力地吮吸她柔软的唇。
可没等她餍足,又跟讨食的小猫一样来恳求他,他就放开了她,颇为克制,又有点儿恶作剧似地说:
“睡觉吧。”
转身便走出了她房间。
她躺平在床,手臂散在身体两侧,手腕上还有他掐过的触感。
屋子静得令人发慌,她却愈发的心绪难宁,盯着黢黑的天花板,心如鼓擂,如何也平息不了。
好似在大海中冲浪,情绪刚高涨起来,他掀起一个凶猛狼头,将她打落在海底。
她伸出指腹,轻轻摩挲自己的唇,上面还残留着他的气息,一股牙膏混着剃须膏的薄荷香,还有男人周身清淡的烟草香。
躺在床上几近难眠,他扰得她困意全无,现在却能睡得安稳。
她想到这里,立刻翻身下床,跃过透过窗棂的破碎月光,穿过满室沉寂与黑暗,赤脚去到他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