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冉冉,又是一年的冬来到。
莫太傅独自端坐在书房,他面前的书桌上,摆着厚厚的一叠宗卷,是柳慕容让人暗中送过来的。
两年多前,柳慕容向他索取了一份苏相朝中的亲随者名单,他虽不明所以,但仍送了去。让他极其意外的是,柳慕容居然能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不动声色的把这些个朝中重臣查了个底朝天。
他的手重重的放在那叠宗卷之上,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这些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居然就没个是干净的!他真想即刻进宫,把这叠宗卷摊到虞阳帝的面前,让他看看,他宠信的弘骨之臣,都是些什么东西!
随着宗卷送来的,还夹着一张纸。
良久,他吁出一囗长气,捻起那张纸看了又看。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妄动”!
莫太傅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盯着纸上的那两个字,脸上浮现出一抹啼笑皆非的笑意。
他用心良苦选的这个孙女婿,还当真是不学无术。不过两个字,他写的是半点风骨也无。成日就在青楼赌坊里厮混着,纨绔之名响彻长安。也不知他那持才自傲的孙女嫁过去后,两人能否琴瑟和鸣?
莫太傅收起宗卷放入密柜之中,把那些个朝中大事暂且放到脑后,心中却又添烦恼。
莫太傅满肚子的心事出了书房。
行不多远,就见他那儿子莫绍安正拎着水壶,像个花农似的,又在伺弄着花花草草呢。
见他过来,莫绍安忙放下水壶给老父行礼:“爹。”
“嗯。“莫太傅双手负背后,点点头,问道:“宛儿最近怎么样?”
莫绍安一脸苦涩的笑:“爹,您又不是不知道,自从订了亲,宛儿就没开颜笑过。嫁妆连碰都不碰一下,全是她房里的几个丫头代绣的。”
“唉。”莫太傅一声长叹,眉头紧紧皱起。
见老父如此神态,莫绍安赶紧趁热打铁的开囗:“爹,俗话说强扭的瓜不甜。再说,这三年来您看那柳慕容有干过正事吗?成日里游手好闲,不是在青楼酒肆,就是在茶社赌坊,听人说国公府的那些个庄子都被他输光了,不过是空有国公名号罢了。陛下并不怎么待见他,宛儿也是不情不愿的,要不咱想个法子把这亲事退了吧。”
“退亲?”莫太傅匪夷所思地看着儿子,只觉脑袋更疼了,“老国公三年孝期已满,柳公府眼看年前年后的就要来议婚期了,你去说要退亲?”
“真不知当初干嘛非得给宛儿订这么门亲事!”莫绍安见说不动老父,低声嘀咕着,拎起水壶又去浇他的花。
莫太傅虽已年过六十,但眼不花耳不聋,对于儿子的低声抱怨当然听的一清二楚。
想当年,他小小年岁便中状元,极得先帝赏识。后来先帝又把如今的虞阳帝,当初的太子托付给他。莫氏一门就此名动天下,荣耀满门。
莫太傅看着他这个忙忙碌碌如花农般的儿子,心中苦涩更甚。想他自负才高八斗,玩弄权术揣摩人心皆得心应手。
却不料儿孙皆才识平庸,唯一才情出众的,偏是个孙女。
他能跟这个忠厚如白兔般的儿子说什么?说若是他换作柳慕容,大概也只能日日寻花眠柳罢了,还是说说那叠宗卷?
想到那叠宗卷,莫太傅顿觉自己的血又沸腾起来,这绝不是一个纨绔能弄出来的东西!于公为国,于私他又何尝不是不甘莫氏仅一代便没落,而作的一场豪赌,去为子孙谋一个未来!
“跟宛儿她娘说一声,去柳公府给柳大夫人递个话过去。就在近些日子安排一下,让宛儿跟柳家五爷接触接触,咱嫁女儿,也得女儿家心甘情愿是不。”
“见一面宛儿就能回转心意?”莫文谦不以为然。
“她会喜欢的。”莫太傅笃定地道。他这个孙女比儿子及几个孙子都要通透,时日久了,定能看出柳慕容的出彩之处。
京郊的游云寺,每年的冬季,寺庙后山的大片梅花傲雪绽放。游云寺的映雪红梅是长安一景,吸引着无数的游客,游云寺也因此香火大盛。
柳慕容带着吴明四人,骑马行在去往游云寺的林间山道上。
那天,大嫂王芷兰在饭桌上跟他说,父亲住的正德院,她已安排工匠全部重新粉刷装置过了。那是柳公府的正院,他成亲得用这个做新房。让他什么时候去看看,还需要怎么修改,再添置些什么。
大嫂把母亲从正德院移出来,移到她和大哥住的院子旁边的院子里。又请了工匠大动土木,他都是知道的。
他只是下意识的逃避,装作不知不闻不问,时间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三度春秋,终是避无可避了。
他低头吃着饭,闷声道:“大嫂安排就好。”
王芷兰“吃吃”笑道:“瞧瞧,这还害羞了。”又感叹道,“像你这般年纪的,孩子都得多大了,等弟妹进了门,得抓点紧,早日给长风添个弟弟妹妹。”
他只是低头扒饭。
沈重山也要成亲了,准备开年后就把他心心念念的表妹正式娶进门。那天跟他说走时,那个春意盎然情意绵绵的,让他嫉恨的都想跟他绝交。
可恨他还在那儿啰里啰嗦的说个不停的:“小玉来长安都三年啦,前两年两个孩子都还小,也没怎么带她出门。过几天不是冬至嘛,游云寺的梅花也开了,就带她和两个孩子去那儿转转。看看雪赏赏梅,再尝尝游云寺的素斋。”
大嫂还在耳边说:“前几日莫夫人让人递了话过来,想让你跟她家宛如在成亲前见见面,五弟,你看怎么安排好?”
什么怎么安排?他抬头看看大嫂,一脸的茫然。一转眼,却见大哥紧绷着脸,一双眼如鹰般锐利,盯着他似乎直看进了他的心里。
他不禁畏缩了下,下意识的就道:“就冬至那日,去游云寺赏梅吧。”
入的寺来,早有知客僧迎上来,恭身打千问好,安排小沙弥自去照料马匹,然后带着几人向寺内去,又殷勤的陪笑着道:“莫家小姐已先一刻到了,安排在寺内静房里暂且歇息,国公爷您看……”
柳慕容沉默了会,道:“你先让人给莫家传个话,等会去后山梅林转转,我暂且在前堂看看。”
“是。”知客僧恭敬的应道,躬身告退。
这寺庙里的人可真不少,有求升官有求发财的,有求姻缘有求赐子的。
柳慕容随意穿行在人流中,高高在上供着的是神情肃穆的俯视着众生百相的各路菩萨。
世人纷至沓来,诚心求拜,为的不过是一个求不得而又欲求之,却不知求不得终就是求之不得!
“爷,观世音菩萨,拜拜吧,听说求姻缘这个最灵了。”赵老四胳膊碰碰他,挤眉弄眼的。
“咱爷还用求吗,那寺后早有如花美眷等着呢。”龙三嗤之以鼻,“倒是你该好好求求,不知什么时候才有姑娘瞧上你。”
“哼,说的好象你有似的。”赵老四反唇相讥,余下两人哄笑。
柳慕容静静立着,仰望着观世音菩萨;观世音菩萨也静静俯视着他。
若诚心求拜,可否能换回李小玉一个回眸?
观世音高高立在上方,与柳慕容两两相望,泥塑的眼里一片悲悯。
已是阴阳相隔,求不得终久就是求不得了,拜又何用?
柳慕容暗暗冷哼,转身,拂袖而行。
在后来的许多个日日夜夜,回想起这一日,他无数次的后悔,若那日,他诚心的求上观世音一求,那事态的发展会不会就是两样?
莫宛如这日一早,便在母亲的安排下,带着奶娘林妈妈及一群丫头婆子带到了游云寺,被知客僧迎进了早安排好的房间里歇足。
一进房间,林妈妈便指挥着小丫头把房中的被单坐垫换上府里带来的,又扶着莫宛如坐下:“小姐,坐了这么久马车,累了吧?刚问过了,这会儿柳五爷还没到,要不要先躺着歇会的。”
“不用。”莫宛如烦燥的道。一路走来,皑皑的白雪,寺内袅袅的念经声,都拂不去她心头的郁郁之气。
十来岁,就天天混迹在赌坊;再后来,又日日留连烟花青楼;十五岁,就能调戏卖唱的女儿不得,怒而连杀数人,这能是什么好人?
流放五年回来后仍死性不改,父孝未满,便没一日不在那些个下九流的处所厮混的。在这长安城可谓臭名昭著,这满长安的世家,提起他无不一声感叹:“可怜柳老国公一世清名。”
莫宛如越想越是烦燥,起身就向外走。林妈妈忙拦住她:“小姐,您想去哪里?”
“后山梅林转转去。”
“哎哟小姐,您等等。桃红,还不快过来给小姐理理妆。”
“是,林妈妈。”正在拾掇行李的丫头桃红忙抱着梳妆盒过来。
莫宛如推开林妈妈直往外走:“有什么好理的,就这样吧。”
林妈妈无奈的笑笑,又指使桃红、樱花几个小丫头跟上去:“仔细点,好好照料着小姐。”
出得寺庙后门,入眼望去,便是大片的梅林。山脉绵延,时有怪石嶙峋。那梅林便延着山脉延伸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艳红的梅花映着素洁如银的雪,美不胜收。
梅林中,三三两两的香客穿行期间,时不时的发出惊叹之声。
莫宛如的心情也稍稍好了些,提裙向梅林中行去。
却不防两个约摸三岁的孩童从梅林中嘻笑着你追我赶的闯了出来,直撞到了她的腿上。
“阳阳,小帆,你们慢着点。”梅林深处传来一声柔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