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慕容见她闭着眼无力地靠坐在恭桶边,也不顾上满鼻的酸臭味,心疼地上前去抱她:“小玉,没事啊,咱马上请郎中来。”
李小玉坐在地上连连向后退着,直避着他的手:“你别碰我!”
柳慕容半蹲着,双手伸着,愕然不解地看着李小玉。
李小玉咬了咬唇,扬起下巴,冷冷地道:“你身上的香味儿醺着我了,那味儿让我恶心,你也让我恶心。”
说着,捂看嘴巴又是一阵干呕。
香料、薰香、胭脂、粉黛,莫宛如用的都是长安城最好的,香味浓郁,弥久不散。
就算和她擦身而过,都能沾染上她身上的馨香,好半天不散。
柳慕容这时才惊觉,他身上属于莫宛如的馨香,连这上好的美酒都不曾遮去丝毫。
他看着李小玉冷若冰霜的脸,鼻端满是刺鼻的香味,再也不敢近前一步。
他伸到半空中的手徒劳地紧握成拳,颓然地垂下,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出了房。
李小玉抱膝蹲坐在屏风后,把头伏在自己的膝头。
房外,传来住在同一院落菊儿跟萍儿的惊呼声:“五爷,您怎么坐这儿了?”
“话那么多,还不紧着把五爷扶进房里去。”
“嘻嘻,是你房还是我房啊?”
“我比你大上几个月,论理你得叫我姐姐,当然得先去我房里啦。”
……
随着两人的说话声渐渐远去,两人搀扶着柳慕容走动的脚步声也渐渐远去。
耳边万籁俱静,柳公府的夜似沉入寂寂的梦乡中。
李小玉孤零零地站在这间陌生的房中,似也恍如梦中。
她很早就听人说过,大户人家大红色只有正妻能用,妾室是不能碰的。
今儿莫宛如给她们三人准备的喜服,菊儿是玫红,萍儿是水红,她的是粉红。
于是她的这件屋子,便全是一片粉红。
粉红的帐帘,粉红的枕面被面,粉白的窗纸,衣柜里,各式各样的衣衫,单的、夹的、长的、短的……全是深深浅浅的粉红!
全是她最厌恶的粉红!
小时候,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吧,跟着阿爹去集市。
那日阿爹刚给集镇上一家富户问诊,几根银针下去,治好了他多年的痼疾,那富户一高兴,便给了好几锭赏银。
阿爹也高兴,就带着她去集市上买新衣。
尽管她平日里跟个男孩子似的,总跟着曾阿牛一群半大小子到处乱窜,但这并不妨碍她那颗萌萌小女孩的爱美之心。
在布店里,她抱着那匹粉红的衣料,爱不释手,“阿爹、阿爹”的娇声叫着,那声音嗲的李阿爹头皮直发麻。
那颜色多好看呀,粉粉嫩嫩的,比她见过最漂亮的的花儿都漂亮。
阿爹见她如此喜欢,便大方地扯上好一大段,请村里的阿婶给她做成了衣服。
阿爹一个男子,哪知买多少尺能做多少衣服,手中难得一下子有这么多钱,也舍得给女儿花。反正女儿喜欢,就多多益善啰。
大大的一截布抱回去,加之她个子又瘦又小,阿婶送衣服来时,把父女俩都惊住了。
单的、夹的、上衣、裙裤、夏季的薄裙,冬天的棉袄,大大小小,满满的堆了半头床。
阿婶还献宝似的,捧出一大堆鞋,也是大大小小的十几双:“李大夫,您看,这是用裁下来的布头做的,够咱阿玉穿好几年的啦。”
那日她兴冲冲地换上新衣新鞋,迈着小碎步,捏着兰花指,扭着自认为婀娜多姿的腰身去找曾阿牛他们玩儿。
一露面,便把一群小子惊的全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张开双臂扭动着小腰转了个圈儿,得意洋洋地问他们:“可好看吧?”
可回应她的是众人的捧腹大笑,其中一个还指着她边笑边叫:“猴子穿花衣。”
一群半大小子便围着她边笑边跳着大叫:“猴子穿花衣啰,快来看哟,猴子穿花衣啰!”
她满怀的喜悦被浇了个透心凉,呆呆立在那群小子中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只是她倔强地咬着嘴唇不让它们落下来。
曾阿牛跳着脚护着她大叫:“住嘴,都住嘴,不准笑。”
谁也不听他的,反而越闹越起劲。曾阿牛冲着叫的最凶的那个挥着拳头便扑了上去……
一场混战,曾阿牛虽是人高力壮,但架不住寡不敌众,被打的嘴角鼻子出血,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一群小子一哄而散。
李小玉蹲在他身边,抬起衣袖给他擦脸,被他拦住:“别,别把新衣服弄脏了。”
她扬起手臂,歪头看看那粉红的袖摆,问曾阿牛:“很难看吗?”
曾阿牛满脸血迹,却仍是忍不住爆笑出声,边笑边吞吞吐吐含糊不清地说:“真是、实在……是不怎么好看。”
李小玉一跺脚,撅着嘴巴气冲冲的跑到溪边,蹲下身子去瞧水面的影子。
不得不承认,真是很难看。
李小玉整日在外野着,岭南的日头又烈,整个人被晒的黑中发亮。加之她长的又瘦又小,套上那粉粉嫩嫩的裙子,配上粉粉嫩嫩的鞋子,看着确实像正月里来村里耍把戏的老汉,手中牵着的那穿上花衣的猴子。
五岁的小女孩苦恼地坐在溪边,看着自己黑黝黝的、枯瘦的小手爪子。想着家中堆了半头床的粉红衣裳,十好几双粉红鞋,跟个大人似的长吁短叹,只觉人生一片惨淡。
贫苦人家,哪能由得她任牲。
尽管再不喜欢,那么多衣裳总不能全扔了。李小玉脸皮也厚,在其后的好几年里,每日里仍是一身粉红的出去,满不在乎地在村里晃来晃去。
“穿花衣的猴子”这个名号被越叫越响,比她阿爹的名头都响。
常常有远处来求诊的人问路,便有村人好心指路:“李大夫啊,就是那个穿花衣的猴子的阿爹,你随便找个孩子都能把你领去。”
这一色的粉红衣裳和那个“穿花衣的猴子”的名号,像个摆都摆不掉的噩梦,伴随了她的整个童年时代。
粉红颜色,也因此成了她最痛恨厌恶的颜色,没有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