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桩桩件件陈年旧事,柳贵妃提及,仍是止不住浑身颤栗,几不成声,问到后处,已凄厉不能语。
她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了狂跳着的心,才又接着质问:“你明知我家五郎遭人陷害你还把他流放到那瘴气横生的贫瘠之地生死由他去?你还任你那好儿子与你那苏相苏后设局引我大哥入瓮任他们把我家大郎打成残废!我倒问问你!我柳家何罪之有?你要使尽阴毒招数置我柳家满门于绝地?”
虞阳帝纹丝不动地站在一地碎片中,有碎片划伤他赤着的脚背上,细细的血线蜿蜒流下他似亳无所觉。
他只冷冷道:“我要干什么?你倒不如去问问你那死去的大哥,他想干什么!朕封他国公之位还不够吗?他凭什么要把朕的将军们都笼络于他麾下听他之令奉他为首?是朕军饷粮草给的不及时还是没给够数?他又凭什么要把朕的百万将士化兵为民,大肆垦荒开渠植树种粮养牛羊?居庸关!哼,他还想在居庸关设通商关市,在边关之地再造一个繁华的‘小长安’!哼,朕问你,你大哥想干什么?你柳家又想干什么?这是要占地为王与朕划地而治?还是索性想把我朱家取而代之?”
所谓图穷匕见大抵也不如此吧,撕开了那层名为“温情”的面纱,他不再是多情的君王,她也不再是温柔的宠妃。
烧着地炕温暖如春的寝房中寒意彻骨。
柳贵妃只手撑着桌面,努力不让自己的身子在虞阳帝面前露出颤栗之态。
她凄然一笑:“原来如此,可怜我无辜的侄子们!可叹我大哥一生为国为民!”
虞阳帝凛然冷笑:“好个为国为民!朕朱氏天下,用的着你柳家人为国为民?”
柳贵妃却无意再与他做口舌之争,招手唤人:“时辰不早了,上膳吧。”
宫女进来低头请示:“娘娘,摆在哪里?”
“就送到房中来。”
“是。”那宫女躬身退下,不多时,房中桌上便摆上了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
柳贵妃已恢复了平静,神态一如往日温顺柔美,微微一笑,轻声道:“陛下,请用膳。”
虞阳帝怒极,挥手便把桌子给掀了个底朝天,满桌的碟碟盘盘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柳贵妃眼皮都不抬一下,也不唤人进来收拾,只屈膝略施一礼,转身昂首挺胸出了房,留下虞阳帝独自一人身着亵衣双足赤裸着立在曾经有过无数欢爱今却一片狼藉的寝宫中。
从柔软的里衣到精致的中衣再到广袖飘飘华裙蜿蜒委地的正紫色华贵宫装,一层层裹在身上,直裹得柳贵妃胸闷气短,头晕目眩。
柳老夫人曾教导她,悲伤了可以软弱可以哭泣,但你得在没人的地方!软弱与泪水从不会拯救你的人生。路,你得挺直着背脊走下去!
但虞阳帝喜欢柔弱的小女人,她便做了他多年柔弱的喜欢掉眼泪珠子的宠妃,那些从来就与她的悲伤无关。
无数个夜里,她想象着与他撕破脸的这一刻,想象着她终能挺直着背脊骨傲然以对,那该是何等畅快!
可为什么,她昂首挺直着背脊一步步走着,悲恸却象决堤的洪水席卷而至,让她生出没顶的绝望来。
含芸上前扶着她,担忧的叫道:“娘娘。”
含芸是她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两人情同姐妹的长大,她终身未嫁,陪着她在这宫中浮浮沉沉的挣扎一路行来。她的兄弟也在军中,是二郎的侍卫,与二郎同时埋骨在了茫茫草原。
看着含芸担忧的眼眸,她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萎顿在地上,泪水夺眶溢出。
“娘娘,娘娘……”含芸慌的不知所措,一迭声唤着她。
柳贵妃抓着含芸的手臂,哽咽不能成语:“含芸,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能为你的弟弟报仇……对不起,他不仁,我却不能弑君……对不起……”
含芸连连摇头,也是泪流满面,只伸手象哄孩子般把她揽到自己胸前。
柳贵妃伏在含芸怀中,号啕大哭。
她有多久没这般大哭过了?最后一次这般痛哭,是她入宫后第三年,便第四次小产吧。
那时她的大哥刚从边关回京,连家门都没进,入宫晋见过虞阳帝后,便直接来到她的宫中。
那时距她小产已过了半年有余了,她依然沉浸在悲痛中无法自拔,那时她大哥也还没被封国公,只是个普通边关将领,只不过是虞阳帝极为信任的将领。
只记的她把寝宫中的物件劈头盖脸的都掷到她的大哥身上,哭的歇斯底里,边哭边痛骂她大哥,骂他为了他自己的荣华富贵,把自己的亲妹子送到这吃人不吐骨头的皇宫中由人宰割,骂他没有本事,由得她在这深宫中任人算计欺凌!
她柳家虽数代从军,她父亲不过是个驻守边关的总兵,与母亲常年聚少离多,只生了他们兄妹二人,还早早就战死了。不像苏家,父子皆是朝中重臣。苏后是虞阳帝还是皇子时娶的正妃,后又顺理成章晋级为皇后,她入宫后,虽颇得虞阳帝宠爱,但这些宠爱又怎敌苏后的算计欺凌?
她一再小产,就连这宫中其它嫔妃一再小产,就算有侥幸生下皇子都会意外夭折。虽明里无法抓着把柄,但虞阳帝未必不知是他的好皇后所为。只不过苏后的父兄皆是虞阳帝所倚重的权臣,他总是维护着苏后只装聋作哑。
犹记的那一日,她的大哥满面风尘站在她的身前,任她撕扯哭骂,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只双目赤红。
再后来,边关柳文轩骁勇善战,用兵如神,百战百胜,声名威慑大虞内外,短短数年便从一将领一路飚升至将军,封国公。外人皆言柳文轩是战神托世来护大虞,只有她知道,她的大哥一路披荆斩棘,忍了多少常人不能忍之苦受了多少常人不能受之罪,其实只为了能给她一个倚仗,让她可以挺胸傲立于宫中,不再受那苏后欺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