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武安侯府来人，着急忙慌过来寻沈子晋时，叫华歆把如萱有孕的实情给套了出来。
常娆一来借着父亲的伤情，一边又拿了如萱的事出来做借口。
也不知沈家爷俩私下里商量了什么，竟就这么由她在娘家住下。
不用去武安侯府受屈，常娆自是乐得高兴。
这下子，出门连明面上搪塞的理由都不用找了。
冬日晴冷，宜南下。
官道之上，一辆青盖银边的马车穿过热闹的街道，自平江府南城门而出，两匹高头骏马，齐趋并架，前后洋洋洒洒的跟了几十名镖师。
这阵势瞧着，好不气派。
听城门口打糕的张婆子念叨，马车里坐的是打南边的来的富商，从常家购了些珍贵的布匹，又使着常家的镖师回去。
“常家来，常家去，平江府里打个滚儿，离了常家不能活。可惜了，那么富贵的人家，也抵不过权贵啊。”张婆子望着渐渐远去的的护镖大旗，小声的嘀咕两句。
“嘿，老婆儿，来两份枣花糕。”
有买家上门，张婆子忙收了眼神，笑眯眯的招待。
离她几步远的一处偏僻药铺门口，两个蒙着面纱的女子也在朝城门方向远眺。
“小姐，咱们走吧。出来的时候长了，叫人瞧见可就不好了。”翠珠把几包草药往怀里抱了抱，顺生开口提醒。
沈月娟眼底的凛色愈发深刻，手里的帕子绞在一起，两根指头上勒的生了红痕，吃了疼，才不甘的抿唇。
她回过神来，低声道：“那小贱人当真哄得哥哥应了不去常家接人的话？”
翠珠点头：“千真万确，贵儿在芙蓉苑里亲耳朵听见的。”
贵儿是翠珠的本家表弟，能进武安侯府当差，还是托了她的关系。
有贵儿在芙蓉苑听差，她得到的消息自是信而有征。
沈月娟不语，低着头，领她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私下没有旁人，才又开口道：“能使心思跟常娆作对的人，可不是宝婵那等蠢货，贵儿在她跟前行事，须得小心谨慎才是。”
沈子晋能为了一个如姨娘，连常娆都疏远了，这位如姨娘的手段，可比之前那位厉害。
翠珠是赵姨娘专门调训出来，放在沈月娟身边的人，比起寻常的丫鬟，她心里的主意看就大得多了。
“如姨娘不比宝姨娘，虽说二人都是自广陵而来，但府里的那位脑子灵活，不至于做出像宝姨娘那样的糊涂事。”
她拍了拍怀里的药：“光凭这个，恐怕有些持不上劲儿。”
□□虽能教人香消玉殒，可打不下孩子，便是到时候没了如姨娘，一个长子横在那里，也叫人心里膈应。
“慎言。”沈月娟翻她一眼，“事情闹起来，咱们也讨不到好处！”
立竿见影的法子多了去，可水有源树有根，教人追查到自己头上，别说沈子晋那混不吝的能跳脚骂娘，就连武安侯也不能饶她！
“您想哪儿去了？”翠珠慌忙出言解释。
小丫鬟眼珠子滴溜溜转，看了看四下无人，垫起脚尖，凑近沈月娟的耳边道：“咱们给她来一招借力打力，叫宝姨娘回来跟她如萱争。到时候，她们斗的两败俱伤，剩下那个再拿去恶心姓常的，叫您说，这法子如何？”
沈月娟沉吟片刻，忽然把事情理明白了。
她拉过翠珠的手掌，笑入眼眸：“好丫鬟，日后我定亏待不了你……”
主仆两个顺着小巷，一路行至武安侯府的侯门，轻叩门扉，从半开的一角门缝里侧身进去。
*
“主子，上了前面的官道，咱们就改道北上？”华歆一副管家打扮，坐在车辕上打帘子探头询问。
“嗯，可以。”常娆点头，又出言提醒道，“到前面林子里，叫他们把镖局的旗帜都收了。”
她穿着一身素色长衫，高挽鬓发，手上盘着绿翠的扳指，歪在枕头上抬目说话，她虽是男装打扮，但眉梢眼角却溢出掩不住的娇态。
常娆骨生娇态，时下身着长衫，映着她明媚的容颜，更是比平日增了几分光彩。
华歆眼底闪过一丝失神，慌忙藏起心思，胡乱应了一声，又把车帘放下。
常娆这会儿眼皮沉的抬不起来，只想瞌眼好好补眠。
早就定了今日出行，萧君浩那个王八蛋……
愣是连哄带骗的折腾她到天亮，天边泛着鱼肚白，伺候的丫鬟进来换了被褥，又是一番沐浴。
待她收拾妥当，能合眼好好睡一会儿的时候，华歆又带着人过来，催着接她启程。
在镖局磨磨蹭蹭饶了一大圈子，终于平安的出城，能教她有时间好好歇息了。
外面都是她的人，车外又跟着华歆，常娆自然安心的很。
车辙声吱吱呀呀，一路行至暮色落下，才在一处客栈停住。
客栈就在官道之上，再往前是十里虎口崖，镖师们是这条路上的常客，哪里歇脚，哪里吃饭，心里清楚的跟明镜似的。
常娆踩着杌凳，下了马车，山口风就呼啸着朝她扑来。
吹得她裙裾飞扬，得亏出门时带的有大氅，雪白的狐毛偎在她的脸边，挥舞着细碎的绒毛。
“官道上风大，等咱们回来的时候，地上落了雪，就更难行了。”华歆取了暖手的汤婆子过来，给她塞到怀里。
常娆接过汤婆子，小手紧紧贴在绒布上，冲他笑道：“林忠教我跑这一趟，未必使得了那么长时候。”
京城是天子脚下，说不定几天的功夫，他们就能把事情办好，早早的往家里赶。
城外的天凉，此处又是虎口崖的山谷入口，两人闲聊两句，就匆匆进了客栈。
常家的掌事已经安排妥当，不光出了高价，包下客栈里所有的上房，连随行的镖师都安置了好的住宿。
镖师们走南闯北，对食宿倒不讲究，但常娆娇气惯了，爱吃的不爱吃的挑剔的很，她又是口叼的主，旁人在楼下用饭，她的那份则由随行的厨子借了人家的厨房，特意做一份出来，送进房里单独吃。
八菜一汤，有荤有素，就连桌子上的桌布都换成了她平日用的花色。
华歆在一旁躬身替她布菜，低声说着明日的安排：“咱们改道北上，去东阳的车队也跟着同时出发，恰好那处有咱家的一处仓库，原是为日后做药材生意准备的，那些布匹先存在仓库，回头咱家的海船回来了，再一起送进京城。”
沈家的人以为常娆因如姨娘有孕的事，心生小性，回了娘家。
常家的人则以为她南下去了东阳。
谁也想不到，小性子是假，去东阳也是假的。
那日林忠辞别，偷偷塞了一封书信给她，上面写了六银山地裂案的一些线索。
六银山地裂之时，恰逢宫里贵人们上山祈福，圣驾因地裂受惊，连皇宫都那场事故掉了几片金瓦。
事关国运，圣上自是重视的很，特指了大理寺丞秦元良主审此案。
秦元良是康王府的嫡子嫡孙，眼下官职虽不大，但已是公认的袭爵之人。
林忠教她此次进京，为的就是帮秦元良查六银山的案子。
康王府执掌着宗正院，是出了名的忠臣，他家又不参与夺嫡站队，日后不管是谁做了皇帝，都不会影响到康王府的地位。
此次若能跟那位小秦大人把关系打好，于她常家，可是百利无一害的好事。
是以，她才费尽心机使了一招偷梁换柱，瞒了所有的人，北上跑这一趟。
除了同行的华歆，连常老爷子都是在她出门的最后一刻，父女两个说体己话的时候，才知道的内情。
常娆微微一笑，吩咐他也坐下同用：“东阳那边倒是不急，有你安排，我放心的很。至于那些布匹，不过是消耗的东西，也算不得什么。”
两个人关系亲近，又是多年的主仆情分，自然没有太多避讳。
华歆一边听她说话，一边拿公筷替她布饭，净捡些她爱吃的饭菜。
常娆话音一转，又道：“眼下重要的是，林忠为何教咱们去跑这一趟？”
华歆抬头，不解的望着她。
常娆道：“林忠可是只听他家老太爷的话，一个对祖父言听计从的人，怎么可能会背着林家老太爷，跟咱们通风报信？”
华歆道：“您是说……林忠在骗咱们？”
常娆轻笑：“骗咱们做什么，哄着我进京跑一趟，他能有什么好处？”
“那是……”
常娆把手里的筷子放下，笑吟吟的朝他一指：“我猜，是因为你！”
“因为我？”华歆也有些惊讶。
他不过是个常家的掌事，手里又没银子，眼下外放的事情还没有落下公文，林家怎么可能把主意往他身上算？
“哼，”常娆哼笑一声，胸有成竹道：“旁人不知道你的本事，林忠可是知道的。”
“……你别忘了，六银山地裂，震出来一座银矿，这普天之家，论起看石头的本事，谁能比你师父厉害？”
林忠又是跟她亲近，自然知道些她身边人的事情。
他若知道华歆有勘测矿山的本事，也不算难事。
华歆：“……”
常娆继续道：“六银山的事情，十有八.九跟东宫有干系，那银矿里头的猫腻，可就更大了。林家老太爷挥斥方遒，想拿咱们给他作刀，递了个康王府过来，也不过是礼尚往来罢了。”
她想攀上皇权，林家老爷子也为自己的打算。
桌上的烛火摇曳，寒风在窗外呼啸。
主仆两个沉默片刻，互相递了个眼神，不由会心而笑。
各取所需，那就看谁的能耐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