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歆扯住马缰绳,也停下来下来。
此处是条偏僻道口,泾川县没有拉起整片城墙,一到冬天,四通八达的路上就朔风呜咽,不见行人,加上今日落雪,外面连出来讨食的活物都不见一个。
风把萧君浩的话吹了过来,华歆微微发笑,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他一眼。
张了张嘴,想回他一句,话到舌尖,却只咧嘴笑了笑。
“怎么?你怕了?”萧君浩踱马朝他走来。
华歆紧了紧身上的披风:“您是府里的半个主子,我怎么不怕?”
萧君浩原是要给姓蔡的一个下马威,谁料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才开口就听见他不痛不痒的认怂服输。
“不客ju气。”
萧君浩嘟囔了一句,调转马头,改道拐去了泾川县县衙。
他说的是青州俗语,只是华歆却听明白了。
骂他不讨喜?
华歆笑着打马跟上,眼底尽是狡黠,哪里还有在常娆跟前受了栽赃陷害的暴跳劲儿。
萧君浩以为自己眼下在小姐跟前得宠?
那点儿不入流的小手段,谁看不出,也就是眼下小姐正在兴头,乐意哄他玩玩。
殊不知树大招风。
等他造作的次数多了,小姐迟早有耗尽耐心的一日。
到时候……
哼,自己在他手底下受过的委屈,可都成了拿出来清算的账目。
两个人一前一后,冒着风雪来到了泾川县府衙。
萧君浩牵着马缰绳进去打招呼,也不知道他跟门口的官差说了些什么,那人立马变了小脸,点头哈腰的教他进去。
华歆随后赶到,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索性也不上去触霉头,就在衙门口对面的街铺里找了个开张的酒馆,进去歇脚。
没多会儿功夫,衙门口的大门开了个缝,一匹快马直奔官道,看方向应是往京城去的。
华歆吃下手中的温酒,眯起眼睛,继续死盯住县衙门口。
一门之隔的县衙里头,萧君浩正跟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对坐,围着碳炉子烤火。
那人四五十的模样,鬓发斑白,留着连鬓络腮的胡子,黑黢黢的一张方脸,指头上缠着几道棉布,布上洇出淡褐色的药膏,像是在捂冻疮。
此人不是旁个,正是泾川县县太爷郭松。
“郭老头,你这越混越混去啊。”萧君浩往炭盆里添了根炭火,“我才进京那年,你好歹还能烧上无烟的金丝炭,几年过去了,竟开始劈廊子烤火了?”
郭松嘬了口手壶里的热茶:“胡说,谁劈廊子了?那廊子栏杆可都是官家的财务,我可舍不得动。”
他一辈子奉公守法,上对得起圣上,下无愧于百姓,一针一线的便宜都不多占。
老头子捋了捋胡子,又解释道:“早年间那点儿子金丝炭,是圣上微服出来,留下的存货。”接着两声沉重的咳嗽,自胸腔发出沉闷的声响,“崔老侯爷把你托付给我,我得对你负责。”
他扭头去打量萧君浩,昏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欣慰。
萧将军的儿子如今也做了将军,没有辱没祖先的名声。
英雄后继有人,后继有人啊!
萧君浩替他拍背顺气。“那我可得感你的大恩了,就是你这儿的金丝炭把我暖的热乎乎的,高公公领我进宫,皇上摸着我的手感慨,到底是一门忠烈,连血都是沸腾的。”
天知道,那沸腾滚烫的血,是郭老头子典了自己的皮袄,给他换了合身的棉衣,才得来的。
郭松笑着道:“那是你老子在天上护着你呢!”
萧君浩也跟着笑:“郭老头,我今天领了秦老六过去,要是运气好,就能替我爹报仇了。”
他抽了口气,鼻子有些囔声,“原以为,要等到七爷入京,我们手里有了权势,才能做掉邵乐新那个阉狗,万没想到,误打误撞,竟叫我捉住了他的狗尾巴。”
萧君浩他爹萧炎,原是崔老侯爷帐下的一员猛将,镇北军中颇有威望的副将,一手家传大羽箭,可百步穿杨。
曾有一战,他连射十二名敌将,立下威名。
此后,后梁的敌军听见萧炎的名号,无不瑟瑟发抖。
北上收复失地,入马赣河,夺东雍州,萧炎更是骁勇善战。
只可惜……
后来崔家出事,一众效力于宣平侯府的镇北军小将们,全部被押狱入京,萧炎那时已是从三品隶中将军,原不该受此牵连。
但邵乐新三番两次夺他家箭法不成,颠倒黑白,迫害萧炎无辜入狱。
最终,萧炎在御前以死明志,洗刷了自己的冤屈。
但家破人亡,父母血亲的大仇,萧君浩一刻也不敢忘却。
他红着眼圈,一地热泪从眼眶滚落,哽咽着嗓子道:“等除了阉狗,我就把我爹的坟从泾川县迁走,回青州,回家!”
郭松一下又一下的拍着他的手背,屋子里,木柴燃烧的迸裂声,沉重的咳嗽声,和浅浅不可闻的抽搭声,混在一起,没入大雪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大门被人推开,出去跑腿的衙役一路小跑,冲了进来。
“老爷,人请来了!”
萧君浩擦干眼角,站起身子,弯出笑意道:“秦老六来了,那我走了啊。”
郭松跟着起身,略显艰涩的直起背脊,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孩子,去吧。”
萧君浩走出二门,突然回头冲他高喊:“郭老头,你好好活着!再等等我,等我回头带你跟婶婶去岭南那边,听我夫人说,岭南以南只有春夏,没有秋冬,你一定能过得舒坦!”
郭松乐呵呵的点头,答应道:“好。”
出了门,秦元良已经领了几个人,在外面等着了。
华歆也听见动静,跟着上马,也在一旁。
萧君浩看了一眼秦元良带来的人手:“好家伙,你这是准备带着我跟我夫人的掌事一起送死去么?”
秦元良笑着要拿鞭子抽他:“乌鸦嘴!人在官道上等着呢。”
城里都是百姓,怎么能叫骑兵跟着进来呢。
萧君浩翻身上马,跟着一起往官道去。
看见官道上站着的百十号人马,他顿时眉开眼笑,砸着嘴道:“秦老六,算我错怪了你。有本事啊,这是把禁卫营都搬空了吧?”
秦元良在衙门口就看见他红着眼圈出来,知道他是故意岔开话题。
便顺着说道:“我祖父怕天子脚下,别处的兵不顶用,特意拨了禁卫营的精兵给咱们。”
禁卫营负责的是京城安危,直接听命于圣上,只要有理有据,连三品大员也敢抓得。
除了宗正院院首,旁人还真使唤不动。
秦元良抱拳朝他拱手:“百十号兄弟跟着立功的机会,可全指望你了。”
萧君浩拍着胸脯,指了指跟在身后的华歆:“我夫人跟前得意的掌事,有他在,肯定稳成。”八壹中文網
在外人跟前,萧君浩还想借着华歆,给常娆脸上增光,自然给了他好脸色。
华歆也配合的言语谦虚。
客套几句,便直接打马北上,没入漫天风雪之中。
萧君浩走后,泾川县县衙门里,响起震天的咳嗽声。
房前的松树上落了厚厚的积雪,叫那声音一震,扑簌簌的往下掉雪堆。
郭夫人从后宅出来,满脸焦急的叫人去请大夫来,又吩咐人把火盆端走,开窗通风,拿了厚厚的被子过来。
“你呀你,就是硬撑,明知道自己的身子骨是什么样,经不起烟火还要在人前跟前装出一副好模好样的样子出来!”
妇人心疼相公,嘴上说的严厉,手上的动作却半点儿不停。
没多会儿,眼泪就扑簌簌的落了下来。
“老头子,叫你不长记性!”
少年夫妻老来伴。
郭家两口子一辈子无儿无女,到了这般年纪,郭夫人也就一个念头,只求他能长命百岁。
就是让她伺候一辈子,也高兴的很。
郭松一边咳嗽,一边笑呵呵的劝她:“哪有这么严重啊,我身体……咳咳……好得很,还等着君浩带我南下,活他个长命百岁呢!”
郭夫人一边抹眼泪,一边顺着他的话道:“成成成,你长命百岁,活到一百岁,叫我伺候你到一百岁才好呢!”
“哈哈哈……咳咳咳……”
屋子里,生涩的笑声被一声接一声的咳嗽声取代。
外面丫鬟进来:“夫人,外面有客来了。”
“大夫来了么?领进来啊!明知道老爷身体不好,大夫过来就直接领屋里,还等着老爷出去迎人么!”
郭夫人是个性子爽快的人,呛声几句,脚下倒是没停,风风火火就出来接人。
“你这大夫也真是的……”
她说着,一抬头,就愣了下来。
雪地里站了一片的人。
有两个背着药箱的大夫,后面男男女女,皆是奴仆打扮,旁边站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看着像是管家。
最前面,是个身材娇小的女子,个子不高,身上裹了一件雪中红梅的大氅。
小脸偎在帽檐里,仅能瞧见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
从依稀可以瞧出来的那双眼睛里看,模样倒是标致的很。
常娆把手里捂着的汤婆子递给一旁伺候的丫鬟,笑着就上前福礼。
“是郭家婶婶么?”她说话自带熟悉,也不拘束,开门见山就先介绍了自己的身份,“我是君浩的夫人,我姓常,单名一个娆字。”
她眉眼弯弯,笑的像个小月牙:“您叫我常娆就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