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苑的西厢的暖房里,宾主落座,常娆跟沈月娟姑嫂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常娆并不多言,沈月娟却不想走,即便是没人搭腔,她也只笑吟吟的说着自己的事。
外头有婆子进来回事:“主子,外头如姨娘求见。”
常娆头也不抬道:“教她进来吧。”
“嫂嫂仔细教她给哄了去。”沈月娟撇着嘴道,“那小妖精嘴甜心黑,能说会道的厉害。”
常娆只是微笑,点头应下。
如萱跟宝婵两个被领了进来。
在常娆跟前如萱倒是收敛许多,她比宝婵进门稍晚,低着头,没莽撞的站到前头说话,一手不自觉的拖着肚子,脸上一副恭顺模样。
“奴婢给主子请安。”宝婵往常娆跟前一站,就先规规矩矩磕了个头。
如萱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想要跟着磕头,可又迟疑不愿,抬头游弋的去望上求救。
琉璃上前一步,呛声道:“姨娘祖上是在洞庭一带居住过吧,人一进门,就这么茶气十足?要是不想跪,您自便就是,何苦拿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是受了委屈似的。”
旁人不知道这如萱的身份,她可是知道的一清二楚。
那宝婵要去给如萱赎身的银子,还是她从账上支出来的。
那种地方出来的人,骨子里都透着茶气。
虽没有指名道姓的说出名字来,可屋子里的人都听的出来,这话说的是谁。
如萱顿时红了眼圈,装出害怕模样,蹙着眉,惹人怜爱道:“你怎么如此说我?”
沈月娟睁大了眼睛,并不说话,在一旁笑眯眯的看戏。
常娆也不说话,这女人不是个善茬,她也想探探眼前这位如姨娘的本事如何。
琉璃则把葱长的指甲伸出,分毫不见示弱:“姨娘是金子做的银子雕的不成?对正妻不敬可是官府打板子的罪过,倒叫人说不得了?”
“你……”如萱眼里登时盈了眼泪,捏住帕子的手都在微微发颤,贝齿咬唇,委屈的落泪,却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副模样放在沈子晋跟前,早就心肝宝贝的哄了过来,恨不能把真心掏给她才好。
只是,这是在常娆跟前,一屋子站的又都是女眷,连外头看门跑腿的奴才,都是五大三粗的婆子。
谁有那闲心去可怜她?
宝婵瞧着常娆的脸色,怕她惹出祸事,忙拉了一把,叫她在自己跟前跪下。
又替她说了几句讨情的好话:“如姨娘初来乍到,第一次到主子跟前请安,不知道咱们府上的规矩,还请主子恕罪。”
琉璃讽笑的呛声:“第一次过来请安又不是第一次活着,偏她就那么娇贵了
琥珀忙过来劝说两句,才把琉璃的火气哄下。
几个人红脖子白眼的吵闹完了,常娆才从小几上抬了眼神出来,她把手里的笔杆落在笔山,看了跪在跟前的两个人。
笑着道:“如姨娘大着肚子,你们怎么敢叫她给我跪呢?”
她又扭过脸去,跟沈月娟道:“二妹妹便是护我,也不是这么个拿捏的法子。”
沈月娟:“?”
沈月娟一脸木讷,嘴巴张了好几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分辨的话出来才好。
自己只是坐在跟前看个热闹,怎么就成了惩治如姨娘的主谋了?
“少夫人您怎么能……”沈月娟身边的翠珠想开口替她家小姐分辨,话没说完,却被沈月娟给拉了一把,叫她止声禁言。
那琉璃可不比旁的丫鬟,仗着有个做官的兄长,说两句无妄的言语,又有常娆护着,谁也拿她没有法子。
但那些话,要是旁人说去,可是有武安侯府的家法在那里摆着呢。
常娆只当听不见沈月娟跟前的不满,叫人搬了杌凳过来,给两个姨娘坐下。
“听咱们府里的下人说,家里老爷病了该是奴婢们磕着头去给老爷请安的。”宝婵涩涩一笑,“奴婢……您是知道的。”
常娆回家小住那会儿,她还没能从庄子里回来,就是想去常家磕头,也没有机会。
常娆点头道:“你有心了。”
如萱在一旁听着,见宝婵并没有把要送的东西拿出来,有些焦急,小心的伸脚踢她一下。
宝婵却跟没听到似的,怯生生坐在那里,低着头听上首两个主子说话。
一直坐到要走,提着过去的那个木盒子,又给原木原样的拿了回来。
回到东厢院里,当着丫鬟的面,如萱就气呼呼的踹了宝婵一脚。
“不中用的东西,拿过去送人的东西,又原模原样的带回来,你惦记着主仆情深,殊不知人家心里头,是怎么把你当奴才一样看待的。”
她还气不过去,抓起丫鬟手里的盒子,狠狠的就朝宝婵身上砸去。
盒子从宝婵身上滚落,掉在地上,一杆做工精巧的烟杆子露了出来,烟杆的旁边,还有拿锦缎袋子包着,分好了的烟叶。
宝婵挨了打,心里也觉得委屈,她哭着辩解道:“妹妹不知,就是咱们把东西送过去,也没法子哄她用了,再说二小姐也在跟前,就算是常娆不知内情,赵氏母女可是对咱们早有防备,今儿她过去,还不知道是要私下里说些什么呢!”
如萱骂道:“合该你狗尿苔的发绿你上不了高墙!你给她身边做过奴才,瞧见了旧主子,上前说两句讨喜的吉祥话,你竟不会了?”
“……亏老娘还想着咱们姐妹一场,把你从那破落地方拉一把出来,能有些什么用途,没想到竟是个银枪蜡子头,白长了这一身的娇肉,却半点儿用途都没!”
如萱在那里骂骂咧咧,宝婵却只落着眼泪,半句也不反驳。
只是她心里知道,拉她出来的人,不是如萱,却是二小姐母女。
作为回报,她则要把在如萱这边听到的话,如实传给那边。
二小姐需要一个眼线,而她需要一个向上爬的机会。
宝婵咬着后牙,忍下心里的委屈,眼泪流的更急了。
如萱见她哭的很些,心里越发气极了,喊了丫鬟过来:“打她!”
那小丫鬟是宝婵身边伺候的,要打自己的主子,心里有些害怕,可教她瞪了一眼,只能苦瓜着过来,小心给了宝婵两记耳光。
如萱继续骂道:“以后你要是再敢拿老娘戏弄,我能把你送去那猪窝里一次,就能送了第二次去!”
她双手托着肚皮,眼睛眯的像一只等待厮杀的狐狸:“她常娆再金贵,也蹦跶不了不久!”
常言道母凭子贵,像武安侯府这等贵族大家,更是如此。
旁人可能还不知道,沈子晋既然迷上了那烟袋子里的大阿膏,以后就不可能再有孩子出来。
她肚子里头怀着的这个,可是他们武安侯府,唯一的子嗣。
那教她的人说了,只要她能生出儿子,定叫她坐上这侯府主母的位置,即便是个女儿,沈家唯一的独苗,她这个应娘的,也得叫她们高看了去。
如萱瞧着宝婵那张愁苦的脸,就觉得晦气,她摆摆手,教人下去。
屋子里没了外人,一旁伺候的小桃走上前来:“主子,东西您没送成,那……那边要是来问,咱们该如何回他们啊?”
小桃如今是如萱跟前的心腹之人,如萱私下的事情,她全都知道,自然说话也胆大了些。
如萱在铺了软毯的贵妃椅上坐下,长出了一口气,把自己的肚子盖好,才张开眼睨她。
她眉梢微微扬起,笑着道:“谁说我没把事情办好?我可不是宝婵那个蠢货,叫常娆给吓破了胆,人家眉头都没皱一下,她就先自己先怂了下来,恨不得跪着磕头倒豆子似的交代清楚。”
小桃顺着她的话问:“那主子您……?”
如萱美目翻起,白了她一眼,眼神里尽是写了无知愚钝:“东西没送出去,我就不能在别处动手了?”
“那位可是交代的清楚,大阿膏又不知只能搁在烟袋子哄他们用,受了热吸进肚子里,总有勾魂挠心的本事。我临出门的时候,偷偷在手里藏了一些,抹在了常娆的护手上头。”
小桃顿时眼神变得清亮,出言夸赞道:“主子您可是神了!这法子保密的厉害,换了旁人,任谁能够想到这里呢!”
有钱人家的小姐们,冬天出门护在手上的,除了沉甸甸的汤婆子捧着,就是拿皮毛做的护手搭在腕子上。
护手但凡拿了出来,要一直用到来年开春呢。
期间落雪落雨,又要把挥手放在屋子里的碳炉子上烤上一烤。
那大阿膏无色,只有在加热以后,才有微微的兰花气味,叫人闻了上头。
若不是有心之人,谁能发现得了那些呢。
如萱蔑笑道:“你回头去跟那位主子传话,就说他老人家交代的事情,咱们已经做了,只是眼看着世子爷就要进京,我又跟不过去,能不能想个法子出来,能叫我也跟着过去呢?”
眼看着她的肚子就要起来,赵氏母女两个又是难对付的主,有沈子晋护在她的跟前,才是最万全的法子。
小桃点头:“嗯,下次他们再来说话,我就去说。”
再看西厢常娆这边,宝婵跟如萱两个才从屋子里出去,琉璃就嫌弃的把她们两个坐过的凳子上的垫子揭下,叫人拿出去烧掉。
“傻丫头,那可是咱们的银子呢。”常娆笑着哄她。
“晦气!”琉璃丝毫不顾及沈月娟也在一旁,只憋着嘴道。
沈月娟则笑道抿嘴,没有说话。
常家的丫鬟走来走去的忙碌起来,她也坐的有些时候了,便起身同常娆告辞。
翠珠拿了门口放着的薄茸护手,小心的替她搭在手上,由琥珀跟着,把她们主仆二人送了出去。
常娆才卸下了心里的防备,起身出去,说要过过凉风。
琥珀送人回来,把琉璃拉倒一旁,小声的道:“也别怪我多心,咱们还是把那两个姨娘用过的东西都拿出去丢掉,连带着她们路过的地方都要仔细检查一遍,平白无故的,怎么就想着过来说话呢?”
琉璃自是十二万分的同意:“这话我爱听,黄鼠狼拜年,没安好心,那宝婵本就不是个什么安分的主,眼下又跟如萱纠缠在一起,两个窑姐凑一块儿去,就守着那么一个沈世子,这都不打起来,肯定是有什么的缘故。”
琉璃说话一向不留情面,琥珀只笑着点头附和。
两个人领了婆子丫鬟,把屋子里里外外都理了一遍,没发现有什么异常,这才作罢。
转天,林忠使了驿站的差人过来,说是催武安侯府世子早些去驿馆与他汇合,早日北上入京,也好教他交差了事。
武安侯自然不愿意得罪了他,可又拿自己这个不争气的儿子没有半点儿法子。
还是福三手底下的一个跑外事的小子出了个奏效的法子,到外面斗鸡卖膏药的地儿,弄了一瓶劲头大些的麻药,下在了沈子晋喝的水里头。
几口下去,没多会儿功夫,沈子晋就脑袋沉沉,整个人瘫倒在地,再没有了意识。
又怕沈子晋半途醒了,再生出什么是非,武安侯又交代了福三跟着,一路把沈子晋送进高阳书院,亲自交到小宋夫子的手里,才允他回来。
林忠心里只想依照圣旨办事,圣上教他过来接人进京,他也只管是不是他要找的那人,至于沈子晋是活蹦乱跳还是昏迷不醒,那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边沈子晋上了北上的路途,常娆亲自把人送出了平江府外,才又回来。
她原是想着,沈子晋都不府里,她不如再找了借口,也回常家去住。
却没想到,没两三天的功夫,武安侯府就出了乱子。
先前她借了银子给沈家平账,后来经丘、黄二人的再三劝说,武安侯终是同意了挪这银子出去,先借给卫国公府一用,等到岭南药农的事情过去一些,太子爷再拨银子给他。
没想到,平江府府衙却接到了消息,说是年前要调了府库的银子出来,送去邵武,以作镇北军置办棉衣所用。
府尹急的火烧眉毛,一接到上令,就着急忙慌的赶了过来,叫武安侯把库里头的银子还将回来。
“这……这银子也不在我手里啊!”武安侯也无奈的摊手,“那是丘大人请了太子的意思,说要拿那一百二十万银子,补上卫国公府在州府里头欠下的银子,眼下早就入了上头府库,你来找我,也没法子啊!”
府尹听到卫国公三个字,急的眼圈更红,拍着大腿道:“你把银子补给了谁?”
武安侯道:“太子的意思是,叫我补了给卫国公府。”
府尹气的要拿拳头砸他:“哪里还有什么卫国公府啊!卫国公早就卷了咱们岭南的银子跑路,人家使了通天的本事,从死牢里头出去的。”
“……圣上嫌这事有碍名声,便瞒了下来,你是太子亲信,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府尹气的血灌瞳仁,说话也不想再端着矜持了。
“我……”武安侯跟着气恼,跺着脚直骂,“是丘、黄二人骗我!是他们骗我啊!”
府尹追问:“那他们人呢?!真要是太子的意思,我这就派兵出去,把人拿住,到时候上头过来追问,只说你是受他们懵逼,叫他们骗了的。”
“……虽说也免不了责罚,但你因受骗的缘故,还算不上主谋,也能摆脱了掉脑袋的罪责!”
府尹出了个两个人都能脱罪的好法子。
抓了那丘侍郎和黄给事,武安侯是从犯,他自己则是受了武安侯的蒙蔽,罪责就更轻了不少。
武安侯道:“去了知州府库,这会儿去追,还能来得及么?”
府尹拍他道:“怎么来不及,就是银子入了府库,咱们也得追过去!给一两不少的拉回来才是!”
武安侯提了墙上的佩剑,叫人备马点人:“我亲自领人去找!”
外面哄哄闹闹的跟着武安侯出去。
常娆在芙蓉苑里听见动静,问是怎么个缘故。
琥珀过来说起缘由:“是咱们城里的府尹大人来了,抓耳挠腮的在清晖园说了些什么,里头那位主子就急了脾气,提着佩剑叫人跟着出去。”
“说了些什么啊?”常娆追问一句。
琉璃从外头进来,身上还有冷风,也没往里头进,在外间烤着手道:“主子您猜外头出了什么事儿?”
常娆跟琥珀两个都不解的看她。
琉璃散了寒气,才进来道:“听这府里的小子们说,他们侯爷要点兵出去打仗呢!”
“打仗?”琥珀惊讶道。
常娆也好奇道:“跟谁打?”
琉璃捧着手炉道:“说是城里的府尹过来,他们侯爷才发现叫那丘黄两位京官给骗了银子去,这会儿一伙儿人风风火火的点了兵马,要往知州衙门里讨银子呢。”
琉璃又道:“清晖园伺候的奴才说,足足有一百二十万两呢。我就心想,他们家哪里能拿得出来这么多银子呢?”
“哼,不出意外,那恐怕还是咱们借了给她们的。”
常娆笑着道:“你还真猜准了,那银子还真是咱们借出去的。”
她狡黠一笑,眼底闪过一丝光芒:“叫林掌事家的回去一趟,把你大哥给我叫来。”
“哎,成。”琉璃放下手里面的汤婆子,又急促促的要披上大氅出去。
常娆又把人喊了回来,她叫人过来伺候更衣,道:“咱们一道,还能省得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