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小的对不住您了!”那车把式扭头就跑,半点不顾其他人等。
沈涛教他扯破了嗓子的这么一喊,吓得浑身打了个哆嗦。
又因马车前头没了着落,整个车身失了重心,只扑着就朝前面倾去。
“救命……救命啊……”
沈涛颤颤巍巍的想要伸手去揭帘布,却因胳膊叫身旁的人牢牢捉住,挣扎再三,却始终不能够逃出束缚。
“大……大……大侠……”沈涛打着磕巴,哆哆嗦嗦的去看对面那人。
便是整个车身已经倒栽葱的磕在地上,那人却依旧稳如老松,半点儿都瞧不出来有慌乱神色。
外面的贼人起先见跑了一个,赶忙分了两路出来,十几个骑了快马的汉子追赶出去,行了好远,却在一处打弯的路口瞧见那人不是武安侯的模样。
“他娘的!上当了!”领头的糙脸汉子吐了嘴里的干草,捏紧了手中的宽刀,拉紧了缰绳,骂了一句,当即调转马头,往剩下的车架子里去寻。
留在原地的一伙,则是一个老管家模样的男子,长相忠厚老实,瞧着面善,但手里的那把大刀却凶狠的厉害。
他坐在马上,围着那扣下来的车架子绕了一圈,一个翻身,跃步下马,只拿刀去探那虚虚垂下的帘子。
却见里头猛地出来一人,那刀口在太阳下闪着银光,只眨眼的功夫,便直戳那人皮肉。
不知是刀找的人,还是人生生的要往那刀口上冲撞。
那老管家模样的男人怒目就去接眼前的车帘子,没了遮挡,一眼便瞧的清楚,死在他刀上这位不是旁人,正是他们此行要拿下的武安侯沈涛!
沈涛强忍着疼痛,扭头看他,吓得那人不觉撒手,有些不敢相信的后退几步。
“你……你这个……”沈涛脚步踉跄,想要起身,却再没有半点力气可以使得。
只半抬起一条胳膊,指着眼前那人,话都没能说圆全了,便口吐鲜血,栽倒在地。
背上,正斜插着那把要了他性命的大刀。
这下子,跟前的众人都傻眼了,杀人的那个只眼睛盯在脚下,挪不动脚步,就连从里头钻出来的那个奴仆看到此情此景,也愣了半天,又看旁人眼光,才无所适从的跪在武安侯跟前,呜咽着喊了一声主子。
提宽刀那个糙脸汉子才追人回来,远昭昭的便瞧见了这边杀人的过程。
他快马赶到,急匆匆伸手去探沈涛的鼻息,却半点儿动静也没。
还未起身,甫才叫嚣着逃跑那个车把式却又赶了回来,走近一看,骂了一句,仓促就拉了那呆愣的小厮上马。
一边往远处跑,一边嘴里还叫嚣着日后定要为他主子报仇!
跑出了几里地外,约莫着后面没有追兵跟来,两个人才从小路绕了出来,上了官道,一路直奔平江府外的瘴气娘娘庙去。
等在破庙里换好了衣裳,将要回去的时候,那瞧着沉稳一些的小将还不安的跟同伴询问:“赵副将说,要咱们当着林家人的面,把人了结了,可那沈涛却不是我动的手……”
“……上头不会责怪吧?”
他是个老实人,加上性子死板,只听军令行事,在上峰跟前颇为重用。
却不曾想,今日竟然失手,竟叫放在眼前的任务让别人抢了先。
那性子活泛的小将便是之前那个拉他回来的车把式,听他说了这话,只笑着抬手拍他脑袋:“呆头鹅,你怎么光长本事不长脑子呢?”
“……你只乖乖的喊我一声大哥,等会儿到了赵副将跟前,我替你说和说和。”
“……”
呆头鹅默言片刻,眉头皱起一个川字,好一会儿,才摇头拒绝:“一人做事一人当,过错是因我而起,岂能叫你替我受罚?”
车把式又拍他一下:“谁要受罚?山人自有妙计,你快些喊,我听着呢。”
“你当真不会被罚?”呆头鹅不信的又问一遍。
车把式斜着嘴角笑道:“赌晚上的牛肉,我要是骗你,我那碗也给你吃!”
呆头鹅舔了舔嘴唇,认真的道:“不赌,将军有令,犯赌.钱.狎.妓者,杖五十,罚一个月饷银。”
车把式要叫他这笨蛋给气的背过去,胡乱推搡他几下,翻身上了马。
等两个人前后脚下马,到了赵副将的院子外头,那呆头鹅却红着脸拦住车把式的脚步,低着头,有些扭捏的喊了一句:“大哥。”
……
只是,等从赵副将屋里出来,回过味来的某人单手勒住车把式的脖子,磨牙嚯嚯道:“你戏弄我?”
两个人撕扯着一路去了演武场,车把式功夫不如人,吃了几拳,就连晚上的牛肉也没吃到。
他这边哀怨连天,十里虎口崖跟前的客栈里头,一样的寒意逼人。
糙脸汉子面沉似水,只闷头收拾自己的行礼,想要当下就走。
沈涛死了,后梁那边没了着落,他再留在此处,也只是徒耽误工夫。
那掌柜去却在后面赔笑的拦人,想解释清楚沈涛真不是自己有意下手,纯粹是无心之过,又塞了银子,盼着他能在太爷跟前美言几句。
糙脸汉子是林老太傅跟前的护院头子,自然要比他一个外办的掌事亲近许多。
平日里,底下的这些掌事的没少在跟前阿谀奉承,听得多了,那糙脸汉子自然也就没他们把这些外办的掌事当回事儿看。
“哼。”他打鼻孔里哼出一声,斜楞着眼朝下去看掌柜的脸,语气中尽是轻蔑。
“他沈涛能是个傻子,不长眼睛的偏要往你的刀口去撞?”
掌柜的教他怼的哑口无言,真真是巧合中的巧合,那沈涛还真是撞了他的刀口,才丢掉的性命。
糙脸汉子但他这是心虚,便又嗤笑一声,转身下了二楼,直奔后面马概牵马。
掌柜的留在原地面有难色,一旁的小二倒是个有主意的,只凑上前来,小声的出主意道:“掌柜的,既然跟他说不清楚,倒不如……”
两个人对了个眼神儿,掌柜的犹豫不决,那小二便从抽屉里拿了匕首出来,贴在刚才没送出去的那盘银子底下,肩头搭着手巾板儿,端着笑意出去。
只听底下斥责声起,那糙脸汉子没骂两句,声音就戛然而止,再也没有动静。
等平江府的消息传回京城林老太傅耳朵里面,却已经是变了一般模样。
“阿三叫虎威营的人给杀了?”林老太傅正在配炼丹的材料,听到这话,手中的药匙拿捏不稳,那晒干了的天南星多抖了几块。
林老太傅眉间浮出怒色,沈涛没能活着回来,又折进去一个阿三。
他忖度片刻,面上怒色不减反增,伸手便掀翻了配药的桌案。
曾青、长石散了一地,澄黄的铜粉随着衣袖风扬起,再飘飘洒洒的落在跟前的地上。
林忠过来找老爷子说事,进门便瞧见了动怒的这一幕,“祖父,出什么事儿了?”
林老太傅撩起叠了几层的眼皮,瞧见是他,掩下脸上神色,打砂纸剐蹭了的嗓子里发出声音:“无事,年纪大了,失手打翻了桌案。”
林忠神态谦恭,笑着说了两句顺耳的话,才把正事说给他听:“宫里来人了,说是圣上服用了金丹身子大好,请您这会儿进宫呢。”
林老太傅哼笑一声,“指了何人来请?”
林忠道:“是总管太监高玉。”
“哦,是他啊。”林老太傅叫人理好道袍,换了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才不紧不慢的迈步出去。
等人走远,林忠才卸下方才的恭顺,看着那一地的丹药,还有两个跪在那里打扫的道童,眼底闪过一丝藏不住的厌恶。
都是这些旁门左道的下作东西,才害他林家书香门第,如今竟成了凭借献那狗屁金丹才得了圣宠的小人行径。
只是,他人微言轻,又不愿惹祖父生气,便是心中不满,也只藏好,不多言语。
……
平江府常家这厢,萧君浩把沈涛没了的事情说给常娆去听,顺带提了一嘴那客栈掌柜的事情。
常娆懒洋洋的翻了一页书卷,头也不抬的跟他说话:“怪不得先前我去京城,林家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
十里虎口崖那处客栈,是南北往来的必经之路,林家把眼睛放在那里,自然是把所有的事情都能看清楚。
她忽然抬头,摸书的手去摸他的脸:“你连这个都能知道,那上次出去偷瞧苏南枝那回,怎么就没发现什么呢?”
萧君浩顿时黑脸,张嘴咬她手指:“胡说,谁偷看苏南枝了?”
他唇齿间力道不大,引得常娆咯咯的笑,抽出手来才道:“我跟你说正经话呢,这会儿不听,回头又要抱怨,非说我是瞒你。”
萧君浩正了正神色,盯着她的眼睛道:“什么正经话?”
常娆笑道:“那你可要坐稳了来听。”
萧君浩啧嘴,逗她道道:“哟,你这是知道了什么机密的皇家秘事?”
“哼哼,还真叫你给说中了。”常娆扬眉,笑吟吟的看着他,“皇太孙秦卓与云中府苏家小姐,可是生了同一张脸。”
“你想多了,我们半大一起长起来的,他怎么可能还扮了女装去云中府做商家小姐?”
萧君浩自是不信,他虽与秦卓闹了些矛盾,但都是关了门的自家事情,真有个什么事情,他心里还是偏袒秦卓这边。
常娆咬唇发笑,伸手点他的鼻尖,嗔怪一句:“你只说我傻,怎么这会儿比我还不聪明呢?”
她又没说秦卓便是苏南枝,只是天底下一个模样的人时有,但无血脉亲缘的却少之又少。
那两个人又身份特殊,保不齐还能认个兄妹呢。
萧君浩把她的话细细品味,忽然想到了这处:“你是说,苏南枝是七哥的妹子?”
常娆撇嘴,只是看他。
萧君浩却失声笑了出来,摇头道:“不可能,你说别人,我还能相信一些,但你说苏南枝是先太子所出,定绝无可能。”
先太子为人清明,身边别说是外室小妾了,便是那些圣上赐下的莺莺燕燕,也是一个不要。
因为此事,朝堂之中还曾传出过一些荒诞的传言,直到太子妃诞下皇孙,那些谣言才不攻自破。
“你又没见过先太子一面,怎么就如此肯定?”常娆教他反驳一通,也有些不服,“那天苏南枝过来,你是亲自追出去瞧见了的,便是想了她扮做男装的模样,就不觉得眼熟的很么?”
她只当萧君浩是跟秦卓太过亲近,才不由的忽视了这些。
萧君浩却坚定地还想给她解释:“是有些眼熟,但若照你这么一说,那七哥跟齐王府里的秦承教,代王府里的秦承谈两个堂兄弟们也有五六分的相像,便是异母兄妹,那也未必一定是先太子跟前。”
先太子是崔太后一手拉扯大的皇子,比之旁人,更得宣平侯的拥护。
萧君浩虽说不曾亲眼瞧见过先太子的风采,但自老侯爷嘴里听过不少,加上崔浩跟舅舅最是亲近,也时常在他耳边念叨。
人有陪伴之情,他听得多了,心里自然把先太子捧在了完美无缺的地位。
常娆嘟嘴瞪他,“懒得跟你争论。”
她起身,不想跟他腻歪在一起。
琉璃两个慌忙过来搀扶,她身子越发的笨重,整日里只喊着浑身疲累,便是坐的久了,也要一口一口的喘着粗气。
大夫又说孕期要多走动,这样日后生产的时候,才能多添三分平安。
琉璃把这些话比圣旨还要上心,趁着她起来,便哄着人出去,在院子里饶了一圈,才又回屋。
见萧君浩还在那里发愣,常娆把手绢团在一起,丢他脸上:“又笨又蠢,以后再不跟说这些了。”
萧君浩抽回思绪,先笑一下,又道:“再过几日,梧州的事情我给你讨来,到时候你可也别搭理我才好。”
常娆闻听梧州二字,柳眉舒展,遥遥的坐在对面贵妃榻上看他:“我当你哄我呢,怎么还真给我得了来?”
萧君浩不住的啧舌,故意戏谑:“原来你是说着玩呢,那我便跟少爷去一封书信,教他替我回了这事儿。”
“哎”常娆板起脸跟他认真,“都应了我的事情,你敢反悔!”
萧君浩剥好了一碟瓜子仁儿,推在小几边上,叫琥珀给她端过去,又提鞋下地,理了理衣裳,坐她跟前道:“反不反悔,那得看你要如何谢我。”
常娆眼珠子滴溜溜的转,眸子清亮,像一只得了便宜的猫儿。
她指尖勾着手中的帕子,想了好一会儿功夫,才把那帕子扯了下来,胡乱折了两下,丢他手心。
“这是我最喜欢的花样,只送你当定情信物如何?”她巧笑道。
萧君浩捏着那教她揉成了麻叶的手帕,又好气又好笑。
这小坏蛋,真当他不知道她送帕子是什么意思呢!
他只咬着嘴,撩起眉梢,侧目看她,顺声说道:“既然夫人诚心要跟我分生,那这帕子我也不好推辞。”
说着,他就起身要走,又自言自语的小声嘀咕:“老实人不得欢喜,我替你劳心劳神,你却要弃我而去,真真是好人不得长久……”
听得琉璃两个在一旁直笑,琥珀笑的抱着肚子,直扒着琉璃的手腕,直不起身子。
常娆拿脚尖勾他腿肚,懒散道:“我哄你两句,还不快回来坐着。”
“你这是恃宠而骄!”萧君浩拿她没有法子,皱了皱鼻子,老老实实的坐下。
常娆却伏身凑了过来:“好夫君,真的哄你,等回头我得了空,给你题两副字画,算作感谢成不?”
“谁要你的字画?”萧君浩没好气道。
常娆道:“一字千金,便是你欣赏不来,使人挂出去卖,也是不菲。”
她拉过萧君浩的手,与他十指相扣,随口又道:“你把梧州的事情说得十拿九稳,莫非……之前你在林家庄子里抄出来的那些,与梧州有关?”
萧君浩本是想拿这个跟她讨一些私下里的好处,却叫她一句话给拆穿了去。
常娆观他面上神色多变,就知道是叫自己猜中了去,只是猜中,反倒是更好奇林家到底在梧州做了什么事情,竟叫圣上会连梧州那边也要处置。
她摇了摇萧君浩的衣袖:“林家做了什么,你说来教我也听听?”
萧君浩点着面颊,抿唇不语。
常娆瞪了一眼在门口笑做一团的两个,犟起鼻子撵人,等听见珠帘落下,她才抱着凑近,亲他一下。
袖中香扑在面上,叫萧君浩只想把人拉住不放。
常娆却嫌肚子太笨,只推他起来,又再次催促。
萧君浩也不敢真做些什么,瘪了瘪嘴,老老实实的把林家的事情跟她说了一遍。
只道是,那武安侯府名下的两处庄子,竟是林家屯放私造兵器之所,而梧州水源丰沛,又临着那处私矿,便是林家打造兵器之所。
采矿毁地,私矿没有朝廷的监管,更是越发的要把每一分利益都要拾将起来。
眼下,梧州竟有一多半的农田叫林家的人占去开了矿。
朝廷若是想要把那些矿渣坑洞给从新填补了去,又是一大笔不小的开支。
东雍州的仗才打完没多久,滇西那边又要银子补贴,国库空虚,又逢值使钱的时候,再没银子拿出来去贴补梧州那处偏远。
这个时候,只需户部上书一封折子,提出个借商为民的法子。
再叫宣平侯府在跟前交代两句,这梧州的良田,便就乖乖都到手里来了。
萧君浩多嘱咐一句:“户部的官员去梧州那边看了,家家饥荒,户户贫困,林家守着那大好的矿坑,为了不引人注目,只可了劲儿的搜刮百姓,却一样造福当地的事情都没有做下。”
“……你若是回头去了梧州,种些药材花木是成,开矿这些可万使不得。”
常娆拍了拍他的手,笑着道:“你当我是那等的见识浅薄之人?就是那梧州地底下藏得都是金子,我也绝不去挖一锹。”
萧君浩颔首,又道:“那户部走动也是银子,回头你叫苗掌事从咱们公中支了,给少爷送去。”
成了亲,便是各自一家人。
他跟常娆才是一家,自不能再叫宣平侯府出银子的道理。
常娆想了一下,只道:“这个不走公中,你那里不是也有我的私章,只去跟琉璃支我名下的银子,叫人给京城那边送去。”
萧君浩应下,也不多追究。
又三月,天大寒,平江府还没等来头一场大雪,却先等来了一个故人。
眼看着就要过年,各处的掌事都急着要来家里对账,十几个账房先生自入了九,便在常家府里再没出去过。
整日里算盘声打的啪啪作响。
常娆嫌吵,便不多出去走动,只在自己跟前的一些地方转看。
她肚子越发的厉害,站直了身子,低头竟瞧不见脚面。
张镖头私下里还跟蔡管家嘀咕,瞧着比旁人厉害一些,会不会是个双生?
两个老头子夜里睡不着觉,提了壶酒,去把家里伺候常娆安胎的钱大夫给薅了起来。
听到不是双生,才悻悻的低头,直念叨着一个也好,一个平安一些。
常娆走不动道,但又要走动,只能叫人撑住了身子,沿着平坦的路面走上一圈。
等进屋,才坐下,外头便喊着姑爷回来了。
她扭头去看门外,正见萧君浩搀着一人进来。
常娆定睛一看,急忙起身,迎至门外,眉眼弯弯,不等人到跟前,她便笑着先看了一声“郭叔!”
郭松瞧着比去年那会儿苍老许多,还没到花甲之年,便脊背佝偻,整个人像是失了力气,身子稍稍侧着,撑着一旁搀扶的萧君浩身上。
“好孩子,你别出来,等我们过去。”郭松虽说话都没力气,但还是笑着去劝常娆。
后面郭夫人听他说话,忙嘱咐道:“别说话,要吃了风,又止不住咳嗽。”
常娆又笑吟吟的喊了声婶婶。
常娆跟郭夫人打过照面,两个人自是熟悉一些。
一到近前,郭夫人便拉着常娆的手,转看一圈,脸上尽是笑意,笑着笑着就落了眼泪。
只抱着常娆,连声念叨着好孩子。
郭松咳嗽两声,又要斥她,只说是高兴的时候,扫孩子的兴致。
郭夫人笑着沾眼泪,眼睛盯在常娆肚子上面,再挪不动地儿。
常娆倒是待这二老欢喜的紧,郭夫人看她只当女儿,她又没了母亲,两个人凑在一起,有说不完的小话。
起先,萧君浩还当她自己当家惯了,是要生出些分生的心思。
见她对叔叔婶婶比自己还要尽心,自然是高兴的很。
之前常老爷生病那会儿,常家养了不少的好的大夫,专擅咳嗽与寒气之类,郭松的病症与常老爷那会儿有些相似,大夫用的也是顺手。
加上常娆又舍得叫他们拿最好的药材出来,没多久的日子,郭松来时那咳嗽不止的症状竟然好了许多。
连他自己都要笑着感慨:“我这是早些年去东雍州运送粮草,又不敢耽误了行程,夜里窝在雪地里熬出来的毛病,跟前的老伙计们因这个走了的不少,没想到,我这还能有回转的时候。”
当年一起运送的差人们,大多都得了一样的咳嗽症状。
苦的叫人站不叫的汤药一碗一碗的往嘴里灌,却半点儿不见好转。
唯他还是得了圣上照拂,叫宫里的太医给时常号脉,拿汤药吊着一些,才能熬了这么些年。
“您只在家里好好的养,我爹爹那会儿比您这厉害的多,都叫给医治的好了不少。”
常娆眼底的笑意渐渐散下,糯唇一下,又笑着道:“咱们家里的几位大夫,父一辈子一辈的传承,家里几辈子都是专擅此类的大夫。”
“……您定要好好的遵医嘱吃药,这宅子我叫神仙给开过光,开春就能大好!”
常娆这话,倒是没有撒谎。
蔡管家接常老爷从水牢里回家那会儿,连马车都坐不得,只能使了牛车,上头铺了厚厚的棉褥子,才慢慢的把人给搭出来的。
常老爷身上尽是鞭伤,琵琶骨叫窝了弯儿的钩子穿透,身上因泡在冰水里的缘故,拿炭火在跟前温了一天,也没有知觉。
是苗掌事几个,在跟前帮衬,支银子寻了十几个大夫,又以重金许诺,才叫他们拼了一身的本事,救下了常老爷的性命。
后来,又小心看护,只要不出门走动磕碰,常老爷才算是好将起来。
郭松这会儿的病情,跟常老爷比起来,只能算是小巫见大巫,连那是的一半凶险都不够的。
郭松也跟着笑道:“司天监的神棍说我命好,后半辈子要享福了。那会儿我还不信,嘿嘿,没想到是应在你这丫头这儿呢。”
萧君浩在一旁故作吃醋道:“呵,郭老头,你不仗义了啊,分明是因我的缘故,你却只去夸她?”
郭夫人在厨房给常娆做了些小食过来,人没进屋,就听见里头这边在闲话争宠。
便笑着道:“多大的人了,还要争竞这个?”
郭夫人又拍萧君浩的胳膊,抬头示意道:“快去揾条湿帕子过来,给你媳妇擦手吃饭。”
她自到这府里见了常娆后,便揽下了常娆的日常吃食一些。
常娆起先还有挑食,便是厨子再好的手艺,有时候心里那股子难受劲儿上来了,便再也吃不下一口。
郭夫人有一手好厨艺,说来也怪,只她做的饭菜,常娆便什么都能吃下。
才十几天的功夫,常娆的腰身便比前些日子胖了一圈。
萧君浩又不在乎她的胖瘦,只乐呵呵的比大拇指称赞,说自己盯着好几个的功夫没做到的事情,竟叫婶婶轻轻松松就给成了。
郭夫人看常娆吃饭,心里更是高兴。
她自己没了孩子,这会儿只把常娆当做自己的女儿伺候,事必躬身,生怕旁人有什么遗漏。
常娆吃的时候开心,可夜里躺下的时候,摸着肚子上富余的软肉,只偷偷去看萧君浩的眼神儿。
萧君浩慌忙收回了目光,又小心的哄她道:“不胖的,窈窕佳人,袅娜亭亭,等过些日子孩子落地,怕是还要比之前更瘦一些。”
常娆教他哄得五迷三道,自然也就信了他的鬼话。
等到除夕夜,各处掌事来家里吃酒领利是封的时候,她捏着往年常穿的那间火狐夹袄,咬紧了牙关去瞪某人。
“都是你,每日里尽说些好听的谎话骗我!”手里的衣裳狠狠丢他身上,叫萧君浩轻松接在手里。
他也不敢回嘴,只做出觳觫之状,往一边挪步。
还是郭夫人听见里头有置气的动静,才进来救了萧君浩一回,教他顺利逃脱出去。
常娆堵着气,又去试别的衣裳,却发现,连后来做的几件都有紧绷的劲头。
没法子,只能翻出了一套没有腰身的款式,才套在了身上,遮住笨拙的身形。
“好看的很。”郭夫人只细心的给她加了一件薄袄,套在外面,生怕待会儿路上吹了风寒。
“是不是太宽厚了些?”常娆扯着衣摆,有些为难的问道。
她自己都已经察觉到了身上一层又一层的厚重,还没出门,脊背就已经出了一层薄汗。
郭夫人却笑着道:“君浩是个嘴贫的猴儿,净说好听话来骗你,我只一心的盼你更好些,怎么会像他那样的骗你。”
常娆见她说的十分坚定,便只得笑着点头,由萧君浩陪着出去。
等外头一圈,又自家人凑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回屋歇下,她才在镜子里头瞧见了自己的模样。
前宽后宽,挪动间,竟像一只偷了蜂蜜的狗熊,窈窕、袅娜这些美好的词汇,跟她半点儿关系也没!
……
伍大雷跟着岳家过年,这会儿晃荡在琉璃后面查看各处灯火,听见那边院子里有喊叫的动静,听起来,像是萧君浩的声音。
小声的跟琉璃打听:“乖乖,二爷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大过年的还要受罚?”
琉璃听他喊的腻歪,跟前又是婆子丫鬟的一大堆人,只抬了抬眼皮,也不理他。
伍大雷却当是萧君浩做了对不住常娆的事情,握着拳头想了想,又抬头追了上去,只在琉璃跟前讨巧:“那确实是不应该的,他眼看着就要当爹的人,还敢出去鬼混,打了也是活该!”
琉璃皱眉,扭头去看他。
伍大雷慌忙赌咒起誓:“他是他,我是我!他做的那些事情,我可一样都不会的!”
琉璃怕他大过年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浑话,伸手要去揪他耳朵,摸到了耳垂,又想起了是过年,只顺势摩挲了一下他的脸颊。
“你别浑说,他那是马屁拍在了蹄子上,这会儿正在里头算账呢。”
伍大雷这才点头称是,老老实实的跟着往下一处院子去。
大年初一打铁花,今年是杨家虎子俩传承的时候,老杨头教会了儿子,十棵火树银花,他只打这头一个,后面的便要瞧着小杨头使本事出来。
以后,他只跟在府里安心养老了。
炸开的银花一簇接着一簇,小孩子只举着各色的小玩意儿在里头跑闹,亮堂堂的兔儿灯在花雨里格外讨喜。
常娆看的喜欢,抿了抿嘴,又觉得幼稚了些。
萧君浩偷觑到了她的眼神儿,后面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里也提了个巴掌大小的兔儿,放她怀里。
“谁敢笑你,自有我去收拾!”怕她一个人害羞,萧君浩举了另一只手给她看。
那里,有一只一模一样的兔儿,也在柔柔的亮着光。
这边安安静静,不远处的河边街市,早就吵吵嚷嚷的乱做一团。
大年初一看河灯,有官府使人洒在河里的莲灯,也有盼嫁的小姑娘或买或做,自己丢进去的各色河灯。
琉璃自是不信这些,她又不必盼着嫁人,自是不愿掺和那些幼稚的东西。
伍大雷却硬要拖着她一起,要往河灯起始的地方挤去。
那处本就是初一街上最热闹的地方,两旁的路边树下,又摆了不少各色摊贩,有捏泥人儿的、耍七盘的、顶大缸的、舞云霞的,好不热闹。
琉璃瞧见了稀罕景,想要凑过去看,却叫伍大雷生扯着不愿松手。
“我打听过了,得咱们俩一起过去,才算心诚。”他怕旁人挤到琉璃,一边伸着大掌在前头开路,另一手把人护在怀里,连抱带拖的夹在臂下走动。
历经千难万险,终于走到了水边河灯的源头。
两个官府使来的好命妇正在一朵一朵的往水里摆河灯,周围也有凑过来的姑娘,学着那好命妇的模样,把自己的河灯丢进水里。
伍大雷在跟前站定,还不忘把琉璃护在胸前。
只见他从怀里摸了一个大红的布包出来,小心展开,里头放了一个模样笨拙的大莲花。
一看,就知道他自己偷偷做的。
琉璃教他这一举动逗得发笑,“还背着我做这些小动作,教我瞧瞧,你里头许了什么愿?”
她双手扒住伍大雷的胳膊,垫起脚尖贴近了去看。
却见里头歪歪扭扭的拿小笔写的四个字三年抱俩。
伍大雷咧嘴嘿嘿一笑:“乖乖,你快跟我一起,把这个放进水里,他们说,这河灯求子可比求婿灵验多了!”
萧君浩开春就要当爹了,他也有媳妇,自能不能比别人输了去。
琉璃脸上笑意凝住,狠狠的瞪他一眼,三年抱俩?他有胆子想,自己可没本事生!
“我不放!”琉璃不满的抱怨。
伍大雷想的圆圆满满的事情,他把河灯做好,不叫媳妇辛苦半分,怎么这会儿她竟要不干?
五大三粗的汉子脸上堆满了委屈。
别看伍大雷在外人面前人五人六的,板起脸训人的时候好不骇人,偏他舍不得吓唬琉璃。
只上嘴皮子抿下嘴皮,下巴皱起坑坑洼洼的委屈凹,板着琉璃的肩头发狠:“乖乖,你就可怜我这一次,二爷家姑娘都要出来了,京城又来了书信,说是绒绒也有了身孕,兄弟姊妹几个人,数我还不争气,回头那两个臭小子抱着孩子炫耀,我也只有眼巴巴的份儿了。”
他说的可怜,琉璃脑子里却只有三年抱俩的战竦。
伍大雷再三请求,甚至连要坐地上打滚儿这种无赖的话都说出来了。
琉璃没法子,抱着他的胳膊作狠的咬了一口,才不情不愿的教他捉了手,一起把那个粗糙的醒目的河灯引燃,丢进了水中。
伍大雷心愿达成,便事实都好说话。
琉璃今日只吃喝玩乐,不必再去常娆跟前说话,便跟着伍大雷买了不少吉庆的小玩意儿。
又被硬逼着熬了夜,累到不想说话,才将将入梦。
而后一两个月,伍大雷天天恨不得生出三四双眼睛,盯在她的身上,不让跑不让跳,又常领了大夫过来,说是给她请平安脉。
等大夫再三保证夫人没有身孕以后,伍大雷咬着牙坐在那里,垂头丧气的愁闷。
琉璃把这事儿当做好玩儿的,说给常娆去听。
“你这丫头,偏要逗他做什么呢?”常娆把郭夫人做的猪蹄汤吃了个底儿净,抱着肚子依在被子上说话。
琉璃小口小口的吃着自己那份,笑着道:“三年抱俩?他把我当猪养了,就是不能叫他如意!”
琥珀进来说事儿,笑着收了桌子上吃了一半儿的杏酥饮。
“好啊,你们两个,一个个金镶玉似的金贵,还敢偷吃这凉性的东西?”她把碗盏交给一旁,又威胁的念叨,“回头,我肯定要去告状的!”
郭夫人千叮咛万嘱咐过的,不准再吃这些凉性的东西。
琉璃新孕,主子又是马上要到临产,哪个都得是小心的注意才是。
琉璃有常娆依仗,自是不怕她的威胁,欠着身子,当下就先跟常娆告状:“主子,您瞧她……”
常娆像只翻不过身儿的橘猫,仰面朝天,叹了口气,只抱着她的脑袋在怀里哄了哄,无奈的道:“她有如来佛祖护着,这会儿,便是我也约束不了。”
三个人说笑着就乱在一起,倒不是打闹,只是安生的做好了闲话斗嘴。
突然,常娆脸色顿住,抓紧了琉璃的手,喊了一句:“去……叫姑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