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原先还懒懒的歪在那里,身上没有动弹的劲儿,听到常娆的话,登时慌了神儿。
她赤脚下地,就要往外头去。
还是琥珀眼疾手快,把人给拦了下来:“你又不方便,且留下守着,我出去喊人。”
院子里的婆子得了吩咐,有慌忙去请大夫的,有过去外头寻郭夫人的,还有腿脚麻利的到外院知会了蔡管家,说是主子里头紧着要喊姑爷。
萧君浩这会儿正在后头山里看他们新改良的火炮试用,脑袋大小的铁疙瘩砸了出去,那阴干半个月的城墙顿时倒塌。
那负责研制的主薄姓何,拾了一块飞溅过来的墙砖,高兴地咧嘴。
辛苦了好几个月,如今看来,比起之前的样式,威力的确大了许多。
萧君浩点头称赞:“是比之前击破的范围广了一些。”
何主薄拱手近前,举着手里的碎砖块给他看:“下官把以往的实心儿铁块儿换了脆而能裂的碎铁,里头掺了腐锈的黄铜,这会儿只是咱们造的那道城墙后头无人,上了战场,铜块飞溅,攻城之时,少不得要夺他几个将领下来。”
铜锈入肉,人就废了,前线又没有那等精良的大夫医治,便是吊着性命回去,毒入肺腑,也熬不了多少时候。
萧君浩看了眼一旁摆着的几个没打出去的铁疙瘩,嘬着牙花子想了片刻,扭头打量着那何主薄。
他随手把那铁疙瘩丢在地上,咚的一下,半人高的高台下面炸开了一朵大花,黑的是铁,黄的是铜,另有一些不可言状的色彩,则是两面针混了见血封喉一类的毒.物。
“战场上地势险恶,磕磕碰碰是免不了的,这东西放不住运不了,一个意外,伤的可就是我方的将士。”萧君浩沉声道。
一个连磕碰都经不起的兵器,怎么可能上战场?
何主薄咬唇沉思,片刻后,他大着胆子问道:“敢问将军,快利好省这四样都要求下来,这火炮要如何改进?”
军械改良是个烧银子的活儿,丢进高炉里头的一块块铁疙瘩就是一块块黄金,尝试一百次,未必能有一次成功的出来。
做此类行当,是个两头吃的大好差事。
他这一拨,本是从工部拨出来的老人儿,父一辈子一辈的都是给朝廷做军械主薄。
原本在京城呆的舒舒坦坦的,又是个钱多事少离家近的好差事。
却不想,去年秋竟跟着吏部的巡官出来,被发配到了这么个除了狼就是虎的偏远之地,跟前又是那些外行的兵头子,只会指手画脚的胡乱提要求出来,半点儿真本事都没。
这平江城外虽地势广阔,但却远没有京城繁荣,他们守苦守难的熬了大半年的功夫,只他一句运送不了,就给驳回来了?
朝廷拨下来的银子叫人家手里拿着,干活的事情还要指手画脚的挑刺儿?
真当他们是好欺负的么?
身旁几个一起参与改良的主播也有心思,见有人开了头,免不了也要抱怨几句。
萧君浩哼笑一声,并不搭理他的问题。
一旁的赵副将笑出声音,“主薄也别气恼,只是将军说话瓷实,没有你们这些城里人会抹弯儿打岔,说那些漂亮的话。”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开口,就彻底跟何主薄几个扯开了脸皮。
“你……!”姓何的的指着赵副将的鼻子,犟鼻子瞪眼,也没能说出个子丑寅某出来。
他们手里有兵,那何主薄也不是个傻子,便是翻脸,跟前没能替自己出头的人,便是连一句骂人的话都不敢讲。
何主薄甩袖子就要回去,跟他一式的几个也要跟着就走。
“站住”
萧君浩一声呵斥,就把人又给叫了回来。
“将军还有什么吩咐?”何主薄拱手作揖,按下心中的怒火,只脸上挤出笑意,恭恭敬敬的跟他说话。
萧君浩笑着朝后面招了招手,同他道:“怕你不服,不如今日,叫你也瞧瞧我的人做出来的一些小玩意儿?”
姓何的听他说出此话,脸上不免显出轻蔑的神情,但嘴里说出来的话,却还是好听。
“请将军赐教。”后面几个甫才要走的主薄也都回来,想看看虎威营的这群莽夫待会儿是怎么出丑的。
只见两个小将抬了一个小木箱子出来,到了跟前,便丢在了地上。
也没轻拿轻放,里头的铁块互相撞击,隔着箱子,都能听见里面发出叮铃的声响。
何主薄几个脸色有变,火炮一类是危险的东西,动作如此粗鲁,若是出个什么意外,这处可没有什么高台挡着。
赵副将抬开盖子,便瞧见里头放了两枚冬瓜大小的铁疙瘩。
何主薄嘴角扬起不屑,说的那么自信,还不是跟他们用的是一个法子,不过是铁块大了一些,更容易抗磕碰了一些。
后面的主薄也瞧出来了这些,有嘴快的过来说话:“切,,还当是什么厉害的呢,这不是跟咱们的一样,不过是填料多了而已。”
赵副将嗤笑出声,“那诸位可就瞪大眼睛看清楚了。”
后面隆隆的推出一辆投石车出来,三人高的车身底下装了滚轮,拿铁皮包了一圈,放在跟前便是有气势的。
“撞上,叫几位主薄也见识见识咱们自己弄出来的这玩意儿。”赵副将一声令下,几个小兵手脚麻利的过来动作。
那准备的小兵笑着请示:“将军,打哪儿啊?”
萧君浩抬眼朝前,指了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头道:“就平那个。”
那小兵手上机关狠狠按下,只见那黑乎乎的大铁疙瘩在半空中抛了一道弧线,稳稳落在那处山头。
“嘭!”的一声巨响,一股黑烟冒起,惊的何主薄几人皆是心头一颤。
这已经不是他们手中本事能做到的事情了。
等到浓烟被风稍稍吹散,露出那处被炸平了的山头。
“哼。”萧君浩笑着转身回去。
赵副将则坏心眼儿的又过去添堵几句,“几位主薄,从这儿过去,正好有条小路,几位要近前看看么?”
其他几个都打着哈哈,推脱不去。
唯有那姓何的主薄握着拳头踟蹰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别扭的点头:“那就劳烦将军使人引路了。”
转头,赵副将把这事儿说给萧君浩听,又念叨一句:“那一群人里头,就数那姓何的,是个真正能干事儿的人。”
工部指了一群酒囊饭过来,分明是眼红他们兵部如今得圣上重用,只是底下的人不得本事,便是来了,也没有多大的意思。
萧君浩道:“他要是肯踏实做事,咱们自然好吃好喝的养着,再耗几日,只把那些不顶用的主薄送回京城,还回工部才是。”
他手头上的军饷紧张,每一两银子都是要给手底下的兄弟们买酒买肉的过好日子的。
岂能光养着那群蛀虫,叫他们享用了去。
赵副将道:“都是要送,不如现在就把人给送换回来,年都过了,他们却什么本事也没显露出来,何必再糟蹋几碗粮食。”
萧君浩嘿嘿一笑:“今日春分,清明之前吏部的调令就要签下,等今年的安排妥当,他们回去,可就未必有位置叫他们回去了。”
工部想拿这些人过来拿捏于他,那就别怪他也有些心思了。
崔浩如今稳坐吏部尚书,消了工部几个无足轻重的缺职,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赵副将明显也是想到了这里,只笑着点头:“还是您想的周全,是属下短见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外面传来闹哄哄的动静。
赵副将出来观瞧,就见常家那位常来走动的张镖头连马都没来及下,直奔这边过来。
后面还跟着外面当值的小兵,跑的直喘粗气儿,在后头喊着下马!下马!
“姑爷!姑爷”
张镖头紧张的声音都是颤抖,萧君浩在里头听见动静,衣裳换了一半儿,便草草系上腰绳跑了出来。
便见张镖头坐在马背上,欠着身子道:“姑爷!您快些回去,小姐要生了!”
萧君浩来不及再管别的,几个大跃步跑了出来,他见跟前没有马匹,只纵身把张镖头薅了下来,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平江府守城的官差正歪在门口打盹儿,这会儿进城的人不是很多,他们又不跟往来进出的百姓收过路的银子,只抱着长.枪,睁一眼闭一只眼的偷偷休息。
忽然听到外面马蹄声响的巨大,木楞的抬头朝城外看去,便见平日里威风凛凛的虎威营将军穿了个四不齐,打着快马,直奔城门而来。
年轻的官差去晃一旁那个年纪大些的,“虎子哥,虎威营的……”
叫虎子那个睡得沉些,教他推得身子一侧,从石头上翻了下来。
迷迷糊糊的睁眼,含糊道:“什……什么事儿啊?”
说话间,便见外头一阵风的闪过,一人一马就进了城。
年轻那个指着已经进去的人马,道:“虎威营这么慌忙过来,咱们要不要去衙门口跟大人通报一声?”
虎子一下子就清醒过来,猛地摇了摇脑袋,教自己支棱支起来。
“报……报……我去报!”
他把怀里的长.枪丢给同伴,撒腿就往衙门口跑。
等到了衙门,迈步进了后堂,才猛然想起来,那振远将军的夫人身怀有孕,保不齐是人家生孩子呢……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打听清楚,偏碰上师爷从里头出来:“今日是你当值,不在城门守着,怎么这会儿回来?”
虎子咬了咬牙,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想胡乱寻个理由出来搪塞,又一时真想不到。
便半真半假的把常家得子的消息跟师爷说了。
师爷迈过门槛儿的脚步收回,夸他两句,便回去跟府尹商量,早早的去常家锦上添花的准备贺礼去了。
而常家这边,萧君浩狼狈的回了常家老宅,进了大门,便撒腿就往后宅奔去。
里头的人也都忙作一团,一时半会儿,竟没人顾得上他这会儿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因这几日便是产期,府里的大夫产婆早就备好,郭夫人趁着性子在里头主持大局,外头又有郭松蔡管家几个指使着,这会儿也算是周全。
“怎么样?生了么?”萧君浩吓得声音都在打颤。
里头常娆哀嚎的哭声一声连着一声。
郭松砸着手在外头打转,蔡管家紧张的两腿打颤,站着都要不稳,由后头两个小厮搀着,才勉强能过来说话。
听里头说,已经发动了,只是小姐疼的厉害。
说着,蔡管家拿袖子沾着眼泪,他看着常娆长起来的,是主子,也是跟自己姑娘一样。
萧君浩宽慰的拍了拍他的肩头,道:“你先别急,我进去瞧瞧。”
那边郭松过来拦着:“瞧什么?你一个大男人,岂有瞧那些的道理?”
他虽说也是疼着常娆的,但却更偏向了萧君浩一些。
大男人家的,染了女子生产的血气,是要遭无妄之灾的,便是为了君浩的前程,也不能教他进去。
萧君浩这会儿只想跟常娆说话,哪里听得进他的这些杜撰,眉头皱起,叫跟前小厮把郭松左右架住。
“我的孩子我的媳妇,我岂有不进去的道理?”萧君浩眼睛一瞪,迈步撩帘子进去。
郭松又不能跟着闯进去拉他出来,只能连连叹息,又是跺脚的求着神仙,直念叨着便是有什么血光之灾,也只应在自己身上。
常娆已经哭了两刻,这会儿疼的越发厉害,听见萧君浩的声音,她微微抬起脑袋,在跟前的众人里去寻他的身影。
“我在呢!”拨开众人,萧君浩一把拉过她的手掌。
他过来了,跟前无事的丫鬟便又后退一些,跟前的空气顺畅不少,常娆竟觉得有些好受。
她瞧见萧君浩,只咧着嘴委屈:“疼死我了……”
肚子里似板锤斧凿,没有一刻停歇的使了千钧之力,狠狠地捶打在她的身上。
全身没有一处不是疼的。
萧君浩不知道该怎么才能解了她的疼痛,只跟着流眼泪,嘴里一遍一遍的喊着对不住。
又是一阵剧痛,产婆在床位跪着,紧声催促:“夫人,孩子已经有些动静了,还需再努力一些才是。”
郭夫人也跟着道:“是啊,娆娆,你再加把劲儿,就要出来了。”
常娆握着萧君浩的手,把嘴里的咬木死死的咬住,极尽使出全身的力气。
她的指甲掐在萧君浩的手心,掐出了血迹又折了一根,也不自知。
萧君浩跟着她哭的没了思绪,哪里察觉得到疼痛,就连给她擦汗的手都是颤颤巍巍的,小心的不能再小心了。
一直熬到了暮色沉下,一片寂静之中,一声“萧君浩”刺破云霄,常娆决眦怒吼,起先的委屈已经叫疼痛消磨殆尽,这会儿只想把害她遭罪的罪魁祸首捉住弄死。
她嘶吼着萧君浩的名字,使了最后一道气力。
手上一松,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外面等着的蔡管家一些人,早已经吓得不敢说话。
想问里头的动静,可有怕搅扰了里头,只能皱着眉头直瞪眼睛。
只听得两记清脆的巴掌,接着便是小孩儿的啼哭。
琉璃红着眼睛出来,到她爹跟前,哭着哭着就笑了:“生了!是位少爷。”
外头,蔡管家激动地给老天爷磕头,又叫人去祠堂上香,谢祖宗保佑,郭松也激动的直谢菩萨。八壹中文網
屋里,孩子屁股上一个巴掌印儿,是产婆见小主子不哭,当机立断打的。
孩子他爹脸上也有一个巴掌印儿,那则是常娆因为疼的恼了心火,赏下来的。
郭夫人抱着孩子给萧君浩看,萧君浩则只想哄着常娆不要生气,郭夫人让了两次,小两口谁也没有往这里多搭一眼。
只能无奈的笑着把孩子抱到隔壁的小通间,叫外面那些等的眼巴巴的远昭昭的来看一眼。
却不曾想,看了一眼,外头竟也吵了起来,郭松摸着胡子,直夸像萧老将军,而蔡管家则一个劲儿的强调,小小少爷跟老主子长得是一模一样。
这一吵,愣是到了百天宴的时候,也没能分出个胜负出来。
有萧君浩及他身后宣平侯府的身份在这里站着,如今常家是这平江府里最尊贵的门第。
她儿子要过白天,过来吃酒送礼的人自然不少。
县官不如现管,平江府尹虽官职不大,胜在是守着的地方官,自然是要在上首主桌上坐着。
同席还有临近一带的几位太爷,另有知州衙门也来观礼,只平江府有头有脸的人家,这会儿便都能瞧见身影。
唯独少了绥宁候府田家。
有远到的官员吃醉了酒,随口问起此事。
叫一旁的同伴给捂住了嘴噤声:“你是自己找事儿么?这主家跟绥宁候府不睦,你这会儿提他们家,就不怕主家翻脸,把你这老货给随手丢到外头去。”
那人吃醉,又是个爱好说人是非的主,听到不睦,顿时来了兴致。
旁人不叫他说,他就偏要问出个究竟出来才好。
跟他说话那人叫他烦的没法子,只得咬着耳朵跟他讲了里头的内情。
“原是那田家得罪了这家的姑爷,人家在京城有人,又是天子脚下,上头使了些手段,叫田家吃了官司,这会儿田家那位三爷还在大理寺的牢里没有放出来呢。”
“……就是常家的帖子递到了绥宁候府,有这道仇怨在跟前搁着,那田家老太君也未必肯过来吃酒。”
见这边凑着说话,也有相熟的人跟着围了来。
有爱管闲事的道:“哼,田家那老太太瞧着大意实则糊涂,不过是仗着跟天家的那点儿身份摆在那里,才有了如今的体面,真要是有能耐有本事的主,怎么可能把儿子教成了那样。”
“她儿子怎样?”
“哼哼。”那爱管闲事的吃了杯酒润口,又继续道:“我才去了趟京城,来龙去脉可是听得清清楚楚。”
他故作神秘的比着指头在众人跟前饶了一圈:“你们猜,那田家三爷犯得是什么罪过?”
“强抢民女?”
“不对”
“肯定是作奸犯科的罪责,你只说了,别在这里跟咱们打哑谜,”
那人才摇头晃脑的笑了一下,道:“这可是比强抢民女要厉害得多了。”
他把两个时候放在嘴边,比出秘密的样子,压低了声音小声得到:“乡试舞弊,就问你们厉不厉害,偏他倒霉,碰上了个严厉的主审官,当即就把人揪了出来,报与了朝廷。”
“嗝儿。”那人打了个酒嗝,脸上泛起红晕,“田家的那些儿孙不争气,三房那边考不中科举,他老子才想了个这么个糊涂法子出来……”
“……也是他们田家不中用,便是要作弊,好歹要把主考官给打点好了啊。弄得现在事情捅去了京城……”
“……又偏巧落在了大理寺手里,谁不知道那大理寺的小秦寺丞跟崔家那位小侯爷是最亲近不过的了,他们田家得罪了崔家的二爷,还想……还想……”
那人说着说着,便见跟前的人突然收了脸色,一个两个的装作有事的模样四散开来。
便在后面伸着手去喊:“哎,你们别走啊……正讲到关键……这会儿不听,回头你们就是求着到我跟前,我也再不多说一句!”
那些要逃的人一个也没有多理他的,就连刚才讨论的正欢的两个,也朝他身后多看一眼,只收了眉眼去了别处。
“哼……不听拉倒……”那人又吃一杯,打了个圈儿,脚步踉跄的就要坐下。
突然,身后撞到了一人,他又脚步不稳,一下子就叫那人给撞到了地上。
结结实实的摔了个屁股墩。
“大胆!你是何人?敢……敢冲撞老爷我!”那人醉眼迷离的抬眸去看。
就这一眼,便吓得浑身打个激灵,觉得穿堂风从脑瓜顶上直冲脚底。
他嘴巴嚅动两下,呕哑着说不出话来。
在他对面不远处的地方,站着的正是甫才被他评头论足的田家老太君,这会儿正拿着手里的麒麟拐杖,眼神不善的死盯在他的身上。
那人倒是个聪明角色,忽然,又大模大样的爬上了凳子,扶着桌案又吃一杯,嘴里还喃喃自语道:“别让我……我没醉……”
他举起酒杯,跟身旁空无一物的地方举杯:“来,张兄,我敬你一杯……”
一扬脖子,便把那杯酒水吃进肚子。
眼神都不带多转一下的,那人便一个趔趄,闷头栽了下去。
身子趴在了身边的椅子上头,只砸着嘴,像是醉倒过去。
田家的小厮过来观瞧,又念着今日老太君是有事来求常家,也不能做些什么,只得找个了两边都能下得了的台阶。
“是吃醉了胡说,这会儿已经昏死过去了。”
“嘭。”田老太君敲了敲手里的那根麒麟拐杖,紧抿着皱皱巴巴的嘴唇,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蔡管家听到底下的人到跟前禀报,急匆匆过来处置,瞧见是他们家的人,脸上虽还是笑意,却小声的跟身旁的小厮念叨:“你们也是瞎了眼,怎么把她给放了进来?”
那小厮也是委屈的很,瘪着嘴道:“这您可得给我们做主的,真不是我们放她进来,她这么大年纪,又不能打不又不能骂的,仗着身份只一味的要往里头闯。”
“……我们就是想拦,也没法子啊!”
主子跟绥宁候府不睦,但人家高低是高门大户,真要在常家大门口闹出个三长两短,主子是没有什么大碍,少不得那边要拿他们这些下面的人来出气的。
进门是客,今儿又是个大喜的日子。
蔡管家走到近前,也不好把人再往外面去捻,只笑着领了田家老太太要往女眷的院子里头去。
“我是来找你家主子的,不为吃酒。”田家老太君脸上瞧不出喜色,连说话的声音都是冰冰冷冷的。
蔡管家心里咯噔一下,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田家的人来者不善,大庭广众之下,就已经翻了脸面。
这要是再把人往里头去领,万一冲撞起来,闹出什么,岂不是要出大事儿?
“老太君,您看……”
没等蔡管家把话说完,那田家老太君便将手里的麒麟掌戳在地上,眼睛一横,吩咐左右:“把他捆了!”
常家跟前伺候的小厮都是唯蔡管家号令的,听到这田家来的老贼婆说要捆了蔡管家,一个两个的都围了过来。
两下局势紧张,周围的人都小心挪开,生怕等会儿闹将起来,误伤了自己。
就连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醉酒过去的那名男子,这会儿也再不装醉,只猫腰往人群中去钻,生怕引起旁人的注意。
外头闹起来的事情,没多会儿功夫,就传进了内宅。
萧君浩正得了儿子,高兴地合不拢嘴,跟众人觥筹交错之际,听见有人过来闹事儿,眉毛一竖,当即就变了脸色。
今儿是他儿子的好日子,管他什么狗屁绥宁候府,敢来坏事儿,就叫他们也跟着坏了!
“来人!”只听他一声令下,跟前虎威营的人便提了兵器跟上。
人还没出外门,便听见后头琥珀过来传话:“姑爷,主子叫您过去呢。”
萧君浩挪脚还要往前,琥珀又把常娆交代的后半句说了出来:“小少爷哭闹不止,任谁来哄都没有用,您再不过去,没多会儿功夫,怕是要哑了嗓子。”
萧君浩舔了舔唇,把手里的长枪丢给一旁,道了句稍等,便跟着琥珀往后面内宅去。
等他人进了院子,四下去找,哪里听得见儿子的哭闹。
“人呢!”萧君浩声音清朗,一句话把里间的人给吵了出来。
郭夫人嗔他:“死孩子,小点声儿,春天才睡着,叫你吵醒就又要哭!”
萧君浩笑着喊了声婶娘,便迈步进屋。
他也不多看,只摸去里间往那摇篮里头去找。
因这孩子是春分那日出生,他便给取了个小名,叫做小春天,蔡管家又疼这位小少爷至极,为了配这名字,便使人打了四季如春的一套玩意儿,把屋里打扮的热热闹闹。
萧君浩脚下步子迈的大些,便不小心碰到了脑袋边上的小金铃。
“哗唥唥……”
铃铛响了起来,摇篮里头的小孩子先是微微皱眉,嘴巴一抿,下一秒便放声大哭。
萧君浩慌忙把孩子抱了起来,小心的晃晃悠悠,嘴里哼着打琉璃哪儿学来的岭南小调。
他声色本就清浖,便是哼曲儿,也是叫人听着顺耳舒服。
寻常,小春天最爱他这当爹爹的来哄,他又在孩子面前是个极好的脾气,不消片刻便能把这小祖宗给哄好了不哭。
可今日却不知是怎么回事儿。
萧君浩绕着屋子转了两圈,小春天还是哇哇的咧嘴只哭,一双小手使劲儿的去推他脸颊,不愿意跟她亲近。
常娆本是在外头跟女宾说话,听见丫鬟说里头哭起来了,便道了个不是,进来观瞧。
见这父子两个一个比一个的抓耳挠腮,她笑着过来,把孩子接在怀里去哄。
又跟萧君浩道:“你吃了酒,他闻着难受,怪不得你哄不好呢。”
小春天趴在娘亲怀里,嗅着那熟悉的奶香味,没两句话的功夫,便咯咯的笑了起来。
扭头瞧见爹爹也在身旁,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里有光,伸着手要去找爹爹抱抱。
萧君浩试探着伸手,果然,离得近些,嗅到了那难闻的酒味,小春天又要抿嘴。
常娆笑着把孩子他爹推到一旁,才跟他说话:“这下,可是有人管着不叫你吃酒了。”
萧君浩笑着挠头:“只这一次,再也不吃了。”
哄好了孩子,常娆有话跟他要说,便叫琥珀抱着去找郭夫人。
她则拿了湿帕子,过来给萧君浩擦了把脸。
嘴里还一边念叨:“那绥宁候府的人,任她们闹去,我叫赵副将守了女眷这边,只那老太太不打杀进来,也都随她。”
“什么个意思?”萧君浩捏住她的手心,不解的问道。
常娆闻了闻他面上的酒气,又去给他倒茶:“那田家老太太可不是个傻子,她又不为送礼,却偏选了这么一个日子闹上门儿来,为的不过是想叫咱们翻脸。”
“……她儿子那事儿又跟咱们无关,你这会儿出去,便是把人吓唬走了,她那把年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去了京城,在圣上跟前哭着要个说法,你怎么占理?”
“……人老不以筋骨为能,整个绥宁候府也就她一个能蹦跶的了,便是要闹,也得她亲自动手,外头那些宾客多是有些体面的,她那个老猴精,还能打砸了去?”
萧君浩就着她的手,吃了半盏茶,眉间仍是舒展不开:“那就叫她在外头落了咱们的脸面?”
常娆用帕子沾他嘴角,笑着道:“你急什么,我早就叫人去请郭叔来了,外头有他老人家替你主事,他是天子近臣,少不得都要知道他的名号,你还怕没人说句公道的话么?”
郭松是圣上恩赐的告老还乡,又不是责罚罪过,便是去了京城,他也是个体面身份。
官场之间的干系,京官大过外放,亲近大过重臣。
萧君浩道:“就这么饶她,我心有不甘!”
分明是他田家欺负在先,他不过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而已。
再说了,那田家三房的事情,可不是他栽赃上去的,是那对蠢货父子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他不过是叫人知会了那乡试的主审管。
从查案到呈递京城,自己可是半点儿都没沾手。
这会儿田家那个老婆子竟要犯浑,想拿他来出这口气?
哼,欺人太甚!
“你有什么不甘心的?”常娆捧着他的面,啄他一口,又继续哄道:“你仔细想想,她来砸的是你儿子的百日宴,追根到底,那砸的是谁的脸面?”
萧君浩哼哼几声,才道:“那他绥宁候府打的可是宣平侯府的面子。”
他是宣平侯府的二爷,往上捯饬,他儿子是崔浩嫡亲的侄儿。
他在平江府没脸,这事儿若是传了出去,崔浩在京城更是没有体面。
常娆给他出主意道:“那老猴精是皇亲国戚,咱们跟她去争,肯定是不能够的。”
田家老太君早年间在京城做出了一副好名声,便是这会儿闹去了京城,圣上未必不会偏袒。
“……倒不如,教她把事情闹大,外头砸了便是砸了,等她闹够了,人走了,你再抱着儿子出去说事。”
“……那么多人在跟前瞧着呢,只要你不跟她对上,回头道理可就是在咱们这边了。”
萧君浩刚才是气上心头,这会儿听了常娆的话,也觉得有几分道理。
他点了点头,又道:“只是又要麻烦少爷了。”
每每有事,多是要叫崔浩那个做大哥的出面给他帮忙,一回两回还好,事情多了,他自己都有些过意不去。
常娆侧目看他,笑着打趣道:“就你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我便薄情寡义了?”
萧君浩扭头,不好意思的看她。
常娆抿着嘴,解释给他听:“辛家这些年,虽说做的是皇商,给圣上做买卖当钱袋子的。”
“……但连年征战,便是天子手里也不富裕,上头跟她要银子出来,你真当这些买卖是天上掉下来的黄白么?”
“……去岁,大嫂跟咱们家做军需生意,那会儿我已让了她三成利好。”
“……今年开春,她又要走两漕水运,咱们家的货船给她拉了三四趟,我可是一分银子也没要她的。”
她伸手戳萧君浩的脑门儿,装出气呼呼的模样,嗔骂道:“你这个吃里扒外的小没良心!只心疼你那兄长替你办事儿,怎么不多想想,你兄长跟嫂嫂两个人关上门儿数钱的时候,有多高兴呢!”
萧君浩越听脸色笑意越大,只把她抱在跟前,哄道:“我这不是分了个亲近,咱们两个是一个,又不好叫那边吃亏。”
常娆白他一眼,不满道:“哼,竟会捡好听话哄我,油腔滑调的!”
萧君浩努着嘴凑近,要亲她脸腮,叫常娆给推开,“你身上酒味儿臭烘烘的,不光是儿子嫌你,我也嫌着呢。”
萧君浩却不依不饶,非要囚着她要亲,常娆挣扎不过,只得凑在他脸颊又啄一口。
常娆趁着他傻乐的劲儿,一个闪身,逃到了一旁。
萧君浩直拍大腿埋怨,常娆却拿手帕砸他脸上,理了理身上的衣裳,起身去了外面女眷那边说话。
萧君浩则在屋里醒了醒酒,等到外头来人禀报,说是田家的人已经闹了一阵,叫叔伯老爷劝了回去。
他才搓了搓脸,把常娆的手帕塞进怀里,起身去找郭夫人要孩子去了。
常家百日宴的外头几桌,这会儿已经叫人掀翻了酒席,杯盘碗盏碎了一地,平江府尹调来了差官,这会儿正押着几个田家的小子,在一旁说话。
里头,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了出来。
主事的几个扭头去看,便见萧君浩抱了孩子出来,正一边走,一边逗着乐呢。
“乖儿子……飞飞高……”萧君浩伸长了手臂举高高,那孩子乐的咯咯直笑。
小手挣扎着要去抱他爹爹的脖颈。
蔡管家强挤出笑颜,过去近前说话:“姑爷,方才绥宁候府田家过来,分辨了几句,又……”
“……哎,您且出去瞧瞧吧。”
萧君浩低头,瞧见蔡管家脸上有明晃晃的红印,当即就沉了脸面:“他们还打人了?”
蔡管家是常娆当叔伯长辈一样的亲近,他挨了打,回头常娆还能沉住气么?
蔡管家双目一垂,拿袖子在眼角沾了沾,没有说话。
跟前有嘴巧的小厮过来告状:“姑爷!那田家老太君好没道理,硬闯着说要进去打您跟小姐呢,老管家拦他们不过,生生挨了一记耳光!”
萧君浩脸上颜色更沉,抱好怀里的孩子,迈步从月亮门里出来。
平江府尹是他这边的人,这会儿说话也是向他:“将军……这事儿吧……嗨……人家身份在那里摆着,您要是能忍,便吃了这哑巴亏……”
萧君浩咬牙说话,眼睛像猫儿一样,眯成了一条细线:“哼,我要是不吃这哑巴亏呢?”
怀里的小春天仿佛是瞧出来了他爹的怒气,伸手抱紧了萧君浩的脖子,委屈的瘪嘴,便呜呜的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