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嘉九年,长春宫的吉祥八宝花开的最艳，红彤彤的一片，一路蔓延至东宫外的花圃。
高高的巷道遮住了天日,宫里不让种树，天气炎热,也唯有这处是个乘凉的好去处。
几个小太监这会儿得空,勾着脑袋,藏在门海后头说话，吉祥缸里新添了水,小鱼从荷叶底下跃起，打个弯儿，又一个猛子攮进了水里。
“都说东宫的利好银子多，我连养儿的本钱都使上了，却……”
说话的小太监叫做小李子,原是御书房伺候那对铜仙鹤的打扫太监,听人说东宫是个好去处,前些日子才请了干爹帮忙开销，摸了东宫的门路，如今过来做个门下的腿子。
这会儿跟前的几个都是东宫使唤跑腿的,听他发牢骚，马上就有跟前知事的过来拍他脑袋。
“夯货！”那人眉梢一挑,勾起唇角的一抹笑，“你也就瞧得见眼巴前儿的那点儿了。”
“……你能做上皇太孙跟前的使唤，假以时日,还有一场泼天的造化呢！”
宫里的皇子皇孙那么多,也唯有太子爷膝下的这位小主子册封了皇太孙了名头。
天家的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一旁也有旁人附和：“可不是么,也是你小子的干爹是个人物，能使得了小张总管的门道，咱们皇太孙又是性子极佳，也不知道你小子上辈子烧的什么香，叫你捞到了这门好事儿！”
几个人正在说话，里头有脚步声传出，吓得几个人慌忙起身，垂首低眉，靠着墙根站的恭敬。
出来一个传话的小宫女，朝这边招手：“主子要请小侯爷来说话，使个腿脚利索的，去仁寿宫跟前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好过去。”
“奴才领事！”小李子慌忙拱手，后退几步，撒腿就顺着巷道往外头跑。
后面几个人不由的瘪嘴嗤笑。
心中腹诽：好小子，牢骚不离嘴，有什么差事他又要沾最积极的一个。
耍爷们儿玩呢？
一墙之隔的屋内，秦卓不耐烦的把玩着给崔浩准备的小玩意儿，冷声问道：“母妃，父王又不在京，我这些日子就不能自己清净几天么？”
他受林老太傅教导，学的是治国.安.邦.之策，崔浩虽是姑母独子，但小小年纪就是京城出了名的纨绔，有这么一个表弟，他嫌丢人。
还要时不时的去巴结这么一个表弟，他更觉丢人。
况且，姑母总是待他冷冰冰，露出一副不大喜欢的模样，凭什么要他去喜欢姑母的儿子？
闻言，太子妃面上唯变，手中的茶匙凝住，朝他看了一眼，才抿唇道：“你同浩儿才是正经的兄弟，有宣平侯府的支持，该是你的，谁也拿不去。”
太子妃自然知道儿子的心思，崔浩那孩子行事是有些糊涂。
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宣平侯府已经是功高盖主的能耐了，再出一个文武双全的世子，即便是从永安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圣上也未必能容的了他。
崔浩的那些蛮横行径，瞧着上不了台面，却是崔家最上得了台面的本事。
永安公主与太子爷一母同袍，一个娘肚子爬出来的，怎么会看不懂这些。
恐怕，人家是有意为之呢。
秦卓把那对精巧的金蟾随意丢在桌上，问道：“我巴结了他，万一日后崔家有变，换了旁人做这小世子了，岂不白瞎？”
别的不说，就崔浩那点儿上不了台面的事迹，换他是崔老侯爷，也要换个人承袭了爵位。
太子妃笑出声音，摇头只骂他傻：“有你姑母在，别说浩儿只是贪玩了些，就是再多些别的小性子，旁人也抢不走该是他的东西。”
圣上偏疼永安公主，比太子爷有过之无不及，有那么一个当娘的，不光崔浩能活，怕是宣平侯府都能复起呢。
秦卓侧目，问得认真：“是这个道理？”
太子妃点头，“自然是这个道理，浩儿性子耿直，你只真心待他，日后，便是教他掏出心来给你，也是使得。”
“……况且，他又是你皇祖母的血脉曾孙，你跟他玩在一处，便是多念一回书，多识几分道理，你皇祖母也要多疼你几回呢！”
儿子理不清这些，眼下母子两个关门说体己话，太子妃恨不得把道理掰开揉碎了教他明白。
好一会儿，秦卓才点头应下，“儿子省得了。”
他咧嘴一笑，面容上有八分像极了太子妃，另有两分，却不见太子风骨。
怕母妃担忧，秦卓又解释道：“先前是儿子没理清楚林老太傅说的那些，母妃这么一点拨，儿子就全明白了。”
太子妃拉过他的手，面有和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手背，嘱咐道：“要与浩儿交好。”
“……与浩儿交好。”
“……与浩儿交好。”
“……与浩儿交好。”
“省得了！省得了……”秦卓哭着从梦中惊醒，他一只手朝前，似是要抓住母妃那远去的身影。
外面太阳晒的人睁不开眼，像是裹了火舌。
秦卓亲眼瞧见那火舌升腾，宛如一只贪得无厌的巨兽，把母妃包裹掩住。
直到——再也瞧不见踪迹。
秦卓缓缓放下举在半空的手，指甲掐肉，想叫自己从梦魇中清醒过来。
外头的奴才听见动静，慌忙进来伺候：“主子！主子——”
秦卓压下心头的酸楚，紧闭双眼，安奈下鼻腔中那脆弱的酸楚，他转了转眼球，不叫眼泪落下。
“下去吧……”
那小太监欲言又止，偷觑他脸色，见他眼眶微红，慌忙又低下了头，小心把外头的事情说了：“青州那边来人，您要见么？”
听到青州二字，秦卓便知道是为何事，哼笑一声，道：“叫他进来。”
进屋的是个身着军甲的小子，见了秦卓，不叫皇太孙，却直呼将军。
“……林家领了圣上跟前的一名姓刘的给事中，夜会一个年轻男子，听外头值夜的小子说，林忠唤那人公子，言语间尽是好商好量的态度。”
来人是秦卓自曲城带出来的亲信，自是有旁人比不过的信任。
“公子？哪处的公子？”秦卓笑道。
尽管他心里隐约猜到一些，却并不想认，只一口咬定了哄骗自己的谎话，笑着开解自己。
那小将也是夯货，没听懂秦卓话里的意思，还想一五一十的给他解释：“听说是个姓秦的公子，名叫秦楠，或许跟将军您一样，也是皇亲国戚呢。”
说完，小将憨厚的挠头，这些天家的道理，他实在是闹不清楚，还是打仗简单，你一刀我一刀，比出来个输赢，就一切算球。
他没瞧见秦卓眼底那稍纵即逝的戾气，只如实禀报，得了退下的命令，便行礼出去。
待他离去，秦卓面上再也忍不住的撕裂开来。
屋里乒乒乓乓的响了许久，底下的人头一次瞧见皇太孙发怒，便是跟前的伺候的小太监，这会儿也只敢跪在门外，不敢多发一言。
热闹过后，屋里趋于平静，又过一会儿，便瞧见皇太孙面目和善的出来，脸上像没事儿人一样，点了人，跟着出去。
等落幕时分，秦卓自外头回来，这边的事情早已一处不落的传去了仁寿宫。
崔浩去了惠芳阁那边说话，这会儿跟前都是崔太后的人，宁姑姑小心说着底下送上来的消息。
她又请示的道了一句：“只是皇太孙给的丹药，小李子不知道该不该给换了。”
秦卓想把林家进贡的丹药换成毒药，直接一手釜底抽薪，从眼前的僵局里破茧而出。
但是，太过激进，风险有些大了。
皇上手中，可不止林家与齐王府这两个能使的上的漂亮废物。
一朝天子身死，那些揣着一腔忠君爱国的迂腐老臣叫嚣起来，保不齐会闹出些什么。
正是因为这一点，太后娘娘这些年才一而再在而三的退让，不迎其风头呢。
崔太后手中修剪花枝的小剪子没有停顿，又拿掉了几片碍眼的叶子，才心满意足的观赏几眼。
嘴里轻描淡写道：“小李子既然已经从新投靠了老主子，自然要做出个尽心尽力的模样，要不，这份儿忠心可说不过去啊。”
宁姑姑听明白了主子的意思，事情是他秦卓指使，便是出事，也与仁寿宫没有干系。
她点头应下，又问后续的处置：“那咱们……？”
崔太后笑着把手里的剪子递在她的手里，任人过来拿湿帕子净手，一边扭头同她道：“哀家老了，不如以前那么大的能耐，只要浩儿落个万全，旁的可管不到喽。”
她话里的意思清楚，天家这场争斗，除了崔浩一个，与她有血脉亲近，又是个孝顺个好孩子。
无论皇位上坐着的是谁，于她都是一个道理。
换不换人，只要不影响了崔浩的前途，谁都一样。
宁姑姑道：“奴婢只是怕……”
她眼睛朝外头睨了一眼，暗指的是秦卓，“他还年轻气盛，万一生出些好胜，未必不会学了他老子去。”
崔太后回眸看她，笑道：“便是秦甄在我膝下那会儿，也是给别人家养孩子，他是谁的种，也都不是哀家的血脉。”
即便秦卓不是秦甄的儿子，到底是他们老秦家的种，这皇位换了谁，都是一样。
话说到了这里，宁姑姑自然是明白了太后的意思。
还要再说别的，外头传来崔浩的声音，她慌忙上前搀扶了崔太后，做出一副自若的表情。
就听外头小声箭近。
“老祖宗，您猜谁进京了？”崔浩笑着进屋，上来拉住崔太后的手，乖巧的半蹲着身子。
“乖猴儿，瞧你笑的眼睛都弯成了小月牙。”崔太后慈善的拿帕子给他擦汗，道，“王德利？”
崔浩喜色一顿，一脸惊喜道：“老祖宗您神了！”
王德利是滇西军统领，与镇北军能平分秋色，王德利是崔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又是个孝顺主子的性子。
最是听话。
他又嫌热，抢了宁姑姑手里的扇子，到窗前冰鉴旁站着说话：“王将军领了亲兵回来，这会儿已经在城外落脚，外加咱家老二使了卫戍军守着，过不了几日，祖父就得叫他们过来给您磕头。”
崔浩说的兴起，眼神都要飞上天去，又解气的补充一句：“他们得乖乖赔不是呢！”
崔太后淡淡的笑，看着松木香几上那盆才修的精致的盆景，道：“老祖宗老喽，不论外头那些是非对错了，只盼能瞧见你抱着玄孙进宫，你们父子两个平安，老祖宗就再没有什么遗憾了。”
崔浩嗔道：“您又胡说，您是大陈的镇国宝，别说是孙儿我仗着您庇护呢，就是天底下的老百姓们，提起您也要喊一声菩萨呢！”
他把扇子丢在一旁，认真起来：“我跟绒绒合计了，等回头孩子落生，我们两个又不懂什么道不道的，只送进宫里，叫您来教养。”
崔太后教他哄得眼睛眯起，“你这张巧嘴啊，只哄得哀家心花怒放。”
崔浩仰起下巴，挑眉道：“到时候您可不许烦，小猴儿的崽，少不得也是个皮实猴儿。”
崔太后只点头称好，只说一万个都愿意。
崔浩又摇头晃脑道：“只是这会儿还得再劳您一样。”
他摆摆手，叫宁姑姑进隔间去拿纸笔过来，不忘扭头跟崔太后讨恩赐：“这男女名字您各赏一个，回头也好叫我在族谱上落笔不是？”
崔太后点头道：“这可是样顶要紧的大事。”她扬声嘱咐宁姑姑，“把那本《玉篇》也拿过来，哀家这几日好生斟酌斟酌，才好落笔。”
崔浩做出认真模样，乖巧的跪在那里给崔太后磕了个头，道：“那孙儿可就先谢恩了。”
他这故意的一势，又逗的崔太后哈哈大笑。
宁姑姑拿着典文出来，瞧见里头正磕头拜着呢，再看崔太后脸上的喜色，也跟着弯了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