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得崔太后扶持,新帝登基,次年,改年号为上元,史称上元大梦。
太和殿里一片肃杀,秦卓身着沉色九爪龙袍,看着不远处站着的那个来送折子的小太监。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上头的名录,是太皇太后亲自过目了的?”
小太监微微颔首,回答的不卑不亢:“奴才不敢过问主子的事情。”
偷偷瞧了一眼这位新帝,他嘴角不由浮起一丝笑意,把上头交代的话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
“只是宁姑姑说,这天下到底是皇上的天下,砍头杀人这些事情,历来也自是天子定夺,太皇太后她老人家久居仁寿宫,外头的事情多不了解,至于这折子上要如何定夺,还是全凭圣上的意思。”
小太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却抬了仁寿宫掌事姑姑出来,想要抬几分面子。
一旁站着的李钏是跟着秦卓从青州起来的官员,如今主子登天,他们这些潜邸时期的奴才,一个个也有了些体面。
听了那小太监的话,秦卓面色无变,李钏却先黑了脸。
圣上得崔太后扶持,是要感恩,但天下是圣上的天下,不是她崔太后的天下。
李钏朝上探了秦卓身边贴身太监的眼神,复又垂眸,他上前两步,攥紧了拳头就要说话:“你们……”
“嗯?”秦卓一声不轻不重的拖腔,叫李钏不得不偃旗息鼓。
秦卓笑着摆摆手,叫人把那小太监送了出去。
等人走后,李钏才心有不甘的收回愤懑的眼神。
秦卓轻飘飘看他一眼,道:“不过是个奴才,你这会儿压了他的风头,传出去旁人半句不会说崔家不是,反倒要伤了无辜之人的心。”
崔太后瞧着是退居后宫,不理朝政,但朝堂上下,只崔家在一日,崔太后便荣耀一日。
先皇便是看不清楚这些,才蹉跎多年,叫镇北军与滇西军牵绊住了手脚。
“臣,遵旨。”
李钏领命退下,太和殿内只剩下几个伺候太监,跟前的安公公如今做的是高玉的位置,与秦卓最为亲近。
安公公,摆摆手,示意底下的人都先出去。
只留主仆二人在近前说话。
“圣上,恕奴才多嘴一句。”安公公俯首弓腰,小声的道。
秦卓目光只盯在那折子上的一个名字,久久不能回神,好一会儿,才听他声音浑浊的道:“说。”
“秦敏才与林家勾结,做出了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但天家犯法,祸不及兄弟,齐王所犯的罪责,可与代王全无干系。”
安公公偷觑主子的神色,隐隐知道自己这是押中了。
又继续道:“太皇太后已是经年不出仁寿宫了,方才又使人说了那一番话,明摆着是不想干预了圣上的抉择。”
安公公目光微微上瞟,落在方才被秦卓盯了许久的那处,上面写着废太子代王的名字——秦畴。
吞了口口水定定胆子,安公公才敢把后面的话给说出来:“依奴才看,倒不必如此的果决……”
秦卓似笑非笑的扭头,居高临下,睨他:“你想给朕当家做主?”
“奴才不敢!奴才多嘴!”安公公慌忙跪下,一巴掌一巴掌的抽自己耳光。
在圣上跟前说自己的念头,是掉脑袋的大罪,他也是想在主子跟前卖弄自己,顺势得两分偏颇,才敢斗胆说出这些的。
只是没想到,圣上突然变了脸,倒教他马屁拍在了马腿上,生生挨了不是。
是夜,宗正院大牢里来了一人,是康王爷亲在前头引路,把人领进去的。
宗正院是处置皇亲国戚的地方,便是关押犯人的牢房,也要比别处的条件好上许多。
昏黄的烛火映亮了牢房四周,一人宽的木板上铺着床褥,许是怕里头的人怕黑生怯,桌上燃着一豆明灯,有风吹过,晃动起微弱的小火苗。
康王爷亲自把牢门打开,另将钥匙挂在门锁,才欠身领着众人退下。
“您不愿见我?”檐帽之下,借着灯火,映出一张明目朗星的面容。
男子微微抬手,推开牢房的门,铁链子上挂锁,随着门的晃动,发出叮当的声响。
而那落在栏杆上的袖口,隐约还能瞧见沉红色的华服,似是绣着日月晨山。
脚步声渐渐逼近,秦畴终于在那生硬的床板上躺不住了。
深吸一口气,秦畴平复了内心的波动,一手撑着床板,另一只手攥紧了拳头,才叫身子稳稳的坐起。
秦卓勾指,唤了一旁的小太监过来,伺候着摘下檐帽。
“您坐过来说话。”秦卓又道。
秦畴嘴唇嚅糯,哪里还有昔日身为太子的夺目风光,鬓边的白发是他心中的怯意,即便是知道眼前之人的身份,他还是无力的抓紧了屁股底下的板凳。
“太皇太后下了懿旨,上头把您与齐王两个的名字都给勾了朱砂。”秦卓看着对面那张因为紧张而有些颤抖的面庞,说的轻描淡写。
“……哦。”秦畴毕竟是做过太子的人,懿旨上勾了朱砂,是要掉脑袋的意思,他自是明白。
崔太后本就不喜欢他与秦敏才两个,崔家又是先太子秦甄一派,如今崔太后自认秦甄的儿子得势,想要杀他与秦敏才,也是情理之中。
秦卓凑近了桌子,与他面贴着面,又问了一句:“太皇太后要杀您,您不怕么?”
秦畴微微抬头,看着面前这张与自己年少时候近乎一模一样的面庞,忽然发笑。
秦甄压了自己一辈子又如何,到头来,还不是叫他秦畴的儿子得了天下。
“怕,自然是怕。”秦畴盯着秦卓的眼睛,像是要把他这一面刻在脑子里面。
见他笑了,秦卓也笑,继续说着自己此番过来的意思:“太皇太后想以圣旨发了这道公文。”
秦卓朝一旁的小太监示意,小太监慌忙把端着的酒壶放在桌上,秦卓取了酒盅,亲自摆在秦畴面前。
“朕的意思是……”秦卓的话戛然而止。
虽没有说明白,但是秦畴却已经听明白了。
世人不知道他们的干系,恐怕崔太后那边却是有了些眉目,他活一日,便是崔太后拿捏秦卓一日。
而他的儿子,想要杀他,却不愿背负上弑父的骂名,落了老天爷的谴责。
秦畴再也没有方才的紧张,他忽然起身,走到秦卓跟前。
伸手就去抱秦卓的脑袋,一旁的小太监以为代王恼羞成怒,想要弑君,慌忙拿了拂尘护驾。
秦畴却手上使了力气,紧紧的把秦卓拦在怀里。
小太监见他待圣上没有恶意,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后退一步,立在一侧。
秦畴抱了好一会儿,忽然松手,咬着牙,丢了秦卓一记耳光。
这一巴掌,打的小太监惊慌失措,就连秦卓也是没有料到。
秦畴哼笑两声,步履踉跄的回了自己的小床,侧身躺下,背对着秦卓,冷冰冰的道:“东西留下,滚吧。”
秦卓舔了舔嘴角的血迹,脸腮抽动一下,似笑非笑的冲他做了个揖,道了声告辞,又带上檐帽,头也不回的出了宗正院的大牢。
次日一早,宫里发生了两件大事。
芙妃养的猫儿无端发狂,抓伤了龙颜,圣上大怒,将其降了嫔位。
另一样,便是宗正院里关押着的代王买通了监守,饮鸩酒身亡。
一个没了权势的闲散王爷,早已无关朝堂,死也就死了。
只是那封斩立决的诏书之上,多框起一个名字而已。
消息传到仁寿宫里,崔太后才给崔浩的儿子定下了永昌二字,正是高兴。
听宁姑姑在一旁念叨这些消息,也不生气,只把手中的宽笔撂下,叫人去依着字样,打了长命锁出来,嵌了宝玉,好庇护她的乖玄孙福泰永昌。
等吩咐完了这些,崔太后才想起来代王这一摊子事情。
她笑着问道:“秦畴是不能活,叔嫂通奸的事情传了出去,太和殿上换了人事小,丢了皇家的颜面,可是大事儿。”
皇位上总归是秦家的血脉,是不是秦甄的儿子,都一样是她的曾孙。
只要听话,谁坐都成。
宁姑姑点头,“宗正院那边也有消息传来,康王爷今日身子越发不如从前了,他的意思是……”
崔太后扭头看过来一眼:“叫元良那孩子承袭爵位?”
“是这么个意思。”宁姑姑道。
“哼,他倒是想留个好名声。”崔太后搭在宁姑姑手上,朝南屋有太阳的地方走。
等坐下净手,得空端起杯子吃了茶水,才继续道:“你去跟老三说,先抱了曾孙,再来跟哀家说话。”
宁姑姑突然嗤笑,道:“说起这个,我这里倒是有个笑话,差点儿忘乎了呢。”
“……小秦寺丞原是与冯将军各过各的,前些时候冯将军跟着咱们家浩儿去了趟后梁,回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哪个知事的人,送了个淸倌儿给冯将军。”
“……偏冯将军是个心大的,瞧也没瞧,就叫底下的卷了包堆儿都给送回来了。”
“……小秦寺丞欢欢喜喜的接东西,进门儿便瞧见了一个穿着清凉的男人,说是奉了他家郡主的令,专程跟回来伺候将军的。”
崔太后茶水也不吃了,跟着抿嘴笑:“这等丢人的事情,老三会叫人传出来?”
宁姑姑道:“康王爷自然是把消息压下来了,只是小秦寺丞却气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告假北上,往青州找媳妇去了。”
崔太后冷冷道:“他们秦家的男人,都是贱骨头,你越是不给,他偏就想要。”
这话瞧着像是说秦元良,实则也有骂当初身边人的意思。
宁姑姑自然是不敢搭腔,但康王府的事情,却不得不说:“依我的意思,只不提抱曾孙那一道才是。”
崔太后撩目,笑着看她道:“冯娟是哀家看中的人,你只去说,真如了老三的心愿,也是我这应嫂子的疼呵他。”
宁姑姑再不敢多言,应声领了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