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自幼便知道,这天底下所有的事情,都有清清楚楚的标价。
而他拥有的这份体面与荣耀,是娘亲拿孱弱的不堪,替他搏来的。
宣平侯府是他与生俱来的体面,也是他的夺命符。
所以,他得在太后与圣上之间维持好平衡的尺度,不能显露锋芒,亦不能叫老祖宗对自己失望,断了宣平侯府的靠山。
直到,林家的丹药,断送了圣上的性命,才叫他从那般的艰难中解脱出来。
新帝登基,康王爷三番五次的递折子上去,想要退下宗正院院首,扶秦元良接去,都被上头驳了回来。
朝堂之上,宗正院乃圣上亲信,连康王府都要稍稍后退,那位置要留给谁,已经是再清楚不过了。
他是崔太后的血亲,又是新帝的血亲,新帝抬他来做宗正院的院首,既是给仁寿宫卖了脸面,也是有意想通过他来压制了仁寿宫在前朝的权势。
只可惜,主意虽好,却没有人问问他这个当事人的意愿。
月黑风定的一夜,有主仆二人扣开城门,一路打马,南下往平江府方向行去。
次日,新帝圣旨至宣平侯府,却早已寻不到小侯爷的踪迹。
“跑了?”秦卓把手中的奏折撂在桌上,抬头朝下首看去。
李钏跪的端正,老老实实的磕头,说着自己今日在宣平侯府得知的消息。
“听府里的掌事说,侯爷得了青州来的一封书信,难过的红了眼,加上这些日子又是郁郁不欢,夜里突然就领了人,南下散心去了。”
崔浩待李钏有救命之恩,宣平侯府的事情从他嘴里头说出来,自然多了几分润色。
实则是崔浩因秦卓与崔太后私下行径,心灰意冷,又从别人那里得知了宗正院的事情,再不愿连秦元良这个好友也要疏远,连夜骂骂咧咧的南下避清闲去了。
只是这些话,众人心里知道便成,切不可在圣上面前去说。
“散心去了?”秦卓重复着从他口中听到的滑稽。
崔浩与辛荣恩爱两不疑,眼下辛荣在青州大着肚子,崔浩得多大的烦忧,才能丢下妻儿南下散心。
再说了,南边散心,唯有平江府那一门亲戚,方可解了他的忧愁。
此行散心是假,讨清闲和通风报信儿才是真的。
李钏也早朝堂经营了一些日子,在平嘉帝面前已然可以游刃有余,这会儿自然不会露了马脚。
他恭敬的点头,认真的说着骗人的谎话:“听宣平侯府的下人们说,小侯爷关在屋里摔了茶盏,管家路平又叫人请了大夫,只说小侯爷郁结于心,气到旧疾复发。”
李钏停顿片刻,给秦卓留了思索的时间,才又接着道:“多亏了前些日子圣上赐去了那两只西洋参,才叫小侯爷顺了惊悸之症。”
他有意提到了崔浩的病情,不光是说给秦卓来听,也是叫仁寿宫的眼线把这些话传去崔太后的耳朵里。
崔浩打娘胎里带的湿毒,这些年来,也亏得宫里使了各种金贵的良药调养,才叫他能得如今的活泛。
然而,前些年为助秦卓在战场立功,崔浩叫人生生钉了趾骨,又落了惊悸体虚之症。
听李钏提起崔浩的旧疾,秦卓脸上颜色才有些好转。
只是嘴上,却还不愿那么轻易就饶了过去:“去平江府散心?难不成是这京城装不下他了?”
虽说,如今秦卓贵为皇帝,但崔浩待萧君浩更为亲近一些,还是叫他心中不快。
他这番话,李钏就再不敢回应,只老老实实的跪着磕头,把脑袋垂的低低。
消息传到仁寿宫里,崔太后知道了消息,哼笑一声:“浩儿到底是比邵元有主意一些。”
宁姑姑在崔太后跟前伺候了几十年,自然听出来了话里的意思。
她笑着布菜伺候,退在一旁,才道:“浩儿有自己的主意,未必不是好事。”
当初,崔邵元就是太过憨厚,才心甘情愿的丢了性命。
如今,知道崔浩再不会走他老子的老路,是崔家的幸事。
崔太后侧目,嘴角微微抽动一丝,眼睑垂下,似是在笑:“你是说,皇帝会学他祖父,把哀家的浩儿也给毁了?”
崔邵元丧命,便是平嘉帝拿妻儿要挟,教他吃下了那丢命的鸩酒。
秦卓才得天下,屁股还未坐稳,就已经生出了这些念头?
宁姑姑上前一步,凑在崔太后耳边小声嘀咕几句,复退一步道:“老理儿说,父子血脉,未尝是假。”
“东西都给换下来了么?”
宁姑姑点头:“没出宫就已经换了,那西洋参虽说是人参的名字,却最是阴寒,比照浩儿的体质,吃上三五年,便……”
剩下的话没有说完,但崔太后已经明白了其中的意思。
她把筷子掷在桌上,指节攥起,葱长的指甲陷进肉里,也不觉得疼痛。
“上梁不正下梁歪,秦家就不寻不出一个好东西出来!”
崔太后是真的动怒。
崔家阖府上下,如今只有崔浩一个男丁,便是如此,龙椅上坐着的那位,也要不容。
竟还想着要效仿当初的做法,只叫辛荣肚子里那未出世的孩子维系崔家血脉?
宁姑姑抿唇不语,见崔太后又拍案起身,她才慌忙过来,把手垫在下面,不叫主子受疼。
等崔太后心中的火气稍稍消散,宁姑姑方开口劝道:“依奴才的意思,浩儿这回去平江府也好。”
宁姑姑眼圈红晕,说话里夹着哭意,她是崔家的家生奴才,一辈子跟在崔太后的身旁,无儿无女。
崔浩嘴甜,最会说些哄人的讨喜,又真心孝敬着宁姑姑,宁姑姑也就把他当做自己的孙子晚辈去疼。
如今知道崔浩受苦,便是崔太后还没有落眼泪难过,宁姑姑已经替他委屈了。
她强压着心里的不快,和声给崔太后讲着这里头的道理:“萧家那孩子虽说不是血脉兄弟,但奴才也算是在天家瞧了几十年了,即便是一个老子的姊妹兄弟,论起心计,谁也不饶了谁去。”
“……咱们浩儿又不是憨傻,小皇帝那些心思他那么机灵一个孩子,岂会瞧不出来?”
“……不过是念着父一辈的情分,才倾尽付出罢了。”
“……真要说起亲近,估计,还得要说平江府那位二少爷才是好的。”
宁姑姑这话,有自己的想法,也有崔浩临走之前,偷偷交代的意思。
“卫戍军那事儿,那会儿来看,可是掉脑袋的大罪,那位二少爷都愿意去做,为的还不是那份兄弟间的情谊。”
崔太后听了她的这番话,虽不全认同,却也点头应下。
“他是个有良心的,知道感恩。”
有良心的三个字,已经是崔太后能给萧君浩的最好评论。
宁姑姑自知再说下去恐要引起崔太后生疑,附和着又念几句,也就罢了。
不过,她的这几句话,却真正听进了崔太后的耳朵里。
崔浩到底是个孩子,以后的路,还是要有个能互相扶持的兄弟帮着,才是长远。
萧家那孩子虽说身份低微了些,但好在有情有义,不比那些没良心的忘八羔子。
而平江府这边,崔浩住了几日,常娆两口子又没把他当外人看,他是府里顶要紧的主子,自是过得逍遥。
加之,有伍大雷也在平江府,辛家账上又有支不完的银子,他就愈发洒脱了。
“我使得了你掏银子?”萧君浩作势要去踹他,“你给嫂嫂带几样顺眼的小玩意儿,回去再往账上去报,少不得要丢我这应兄弟的脸面!”
此处是常家的首饰铺子,崔浩寻思着要回青州,临行前给夫人带几样赔罪礼。
常言道,礼多人不怪。
便是被罚了跪着举盆儿,也能叫春巧少添几瓢清水。
只是不巧叫萧君浩撞见,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好在兄弟两个平日里也不见外,崔浩收了银票,半开玩笑道:“这回,要换你不好报账了。”
常家不比别处,论金银首饰,做工最好的还数辛荣手里的一些工匠,便是宫中的老师傅,也是不能比的。
然,常家有出海的货船,手头多得是各色宝石。
金丝银线缠上了花花绿绿的珠宝,即便是手艺不是一顶一的绝美,也叫人耳目一新。
物以稀为贵,连崔浩瞧了都会觉得新鲜,价格自然也是不菲。
萧君浩笑着锤他心口,力道不大,还是打的崔浩朝后踉跄几步。
“少爷,你这身子骨不成啊……”萧君浩故意笑他,“我这都盘算着再抱个姑娘了,你这……”
那双使坏的大眼睛咕噜噜的在崔浩身上下打量,萧君浩又摇头晃脑的啧啧个不停,生怕崔浩听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好小子!你这目无兄长的模样,还真欠揍!”崔浩刚才心里还有替他的担忧,这会儿只想把人拖到演武场上,好好教训一番。
常家是肯定不能回的,常娆倒是不管他们兄弟两个打打闹闹,奈何常衎那‘护爹宝’太过粘人。
崔浩曾经当着常衎的面与萧君浩胡闹一回,常衎才会走路,迈着歪歪扭扭的鸭子步,上来抱着他的腿就啃,转天再见面,脸上也不见笑意,只撇着头,多一眼都不看他。
崔浩心里看的又生气又羡慕,只盼着日后自己家的小崽子也能有这点儿天赋,也好叫他在外头炫耀才好。
回不了常家,伍大雷的府上正好有一处空地,是个比试的好地方。
崔浩是便宜坊的正经东家,便是伍大雷不在跟前,底下伺候的人也不敢怠慢了,只好茶点心的奉上,又在一旁立了冰鉴。
眼下已经入秋,夏天的滣气仍未散尽,萧君浩半真半假的挨了两脚,两个人便都嫌热,提了好酒,找了个临水的地方坐着说话。
崔浩不叫底下的人跟着,只有兄弟两个坐在水崖,崔浩拨了一把池水,撩起的水花落在不远处的荷叶上头。
刹那间,水滴便汇成水珠,打着旋儿,在微微有些卷边的荷叶里转了几圈,又顺着经络,扑簌簌落入水中。
“迤园也有这么个景,三哥是不是学的咱家啊?”
“糊涂。”萧君浩嗔他一句。
迤园是辛荣家的产业,这处也是辛荣建起来的产业,布置有一两处相似,也是应该。
崔浩明白过来这回事,自己也跟着笑了起来:“我是傻了,这些日子总有噩梦,这会儿脑子不大清醒。”
“梦了什么?”萧君浩把酒壶拿在手中,嗅了又嗅,可想到小春天不爱酒气,到底没有吃下半滴。
崔浩啧嘴,不紧不慢道:“梦到有人容不下咱们崔家富贵,想要做个取舍。”
宣平侯府与镇北军的干系,任谁在龙椅上坐着,也安生不下。
另有辛荣与常娆两家富贵,这大陈近乎一半的财力,如今可都在他崔家手中拿捏着呢。
有人要做取舍,是梦也不是梦。
萧君浩哈哈大笑,舔了舔唇,点头道:“七哥是心眼儿小了些。”
他拎着酒壶,把一壶酒水倒入池中,随口同崔浩又问:“若是退一步,可行么?”
崔浩沉声片刻,微微摇头。
秦卓连他都容不得,取舍也不过是一时的缓兵之策。
壶中再倒不出一滴,萧君浩笑着随手一抛,那酒壶便砸在池子中心。
吨吨吨——
打了几个饱嗝儿,缓缓的沉入池地。
萧君浩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扭头:“退不了,我就跑呗。”
阳光照在萧君浩的脸上,崔浩望着那枚闪着光的小虎牙,只看得见潇洒自在,一如幼时他举着比自己还要高半头的长.枪,舞的虎虎生风。
——“少爷,你这身子板儿不成啊!”
——“少爷,你如此羸弱,以后怎么娶媳妇啊?”
——“少爷,他们都不喜欢我。”
——“少爷,我可能碰上了喜欢的人……”
崔浩拿袖子擦去眼泪,回身再看一眼平江府的城门,有常衎那小呆瓜护着,那傻小子以后就再也不担心没人喜欢了。
他嘴角不由浮出笑意。
跑了的好,这烂到根儿的朝廷,不待也罢!
*
又三年,当崔浩在作为朝廷钦差,南下跟帽儿夫人买惊天飞火之时,他率亲卫乘船上了海岛,看见迎面而来的那张熟悉面孔,脸上再也端不住了。
“老二?”
几步开外,萧君浩冲他咧嘴一笑,喊道:“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