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元兄,来来来,我替你满上,再过些日子,你讨了那小骄纵的祖宗回家,可再也吃不下这么好的美酒了!”
“是呀是呀!邵元兄,来,吃了这杯,咱们再去那梧桐街的芙蓉帐里逛上一圈,如此良辰美景,岂不美哉……”
“来,美哉!”
今日是科举放榜的大喜日子,得了功名的举子三五成群的聚在一起,或是吃酒寻欢,或是放纵作了,好不自在。
花船上这一局,是兵部尚书孙大人的嫡次子设宴,请了一众世家子作陪,给宣平侯府世子崔邵元贺喜。
崔邵元是金科榜眼,虽不是头名状元,但将门世家能出来一个舞文弄墨的书生,又舞得了一手好枪法能战场杀敌,实在是给从军之人长脸。
席宴上坐着的都是兵部一派嫡系子孙,盘算起来,关上门也全是自家人,又是在花船之上,说起话来自然随便。
教人敬酒吃了半醉的崔邵元笑着摆手:“不许胡说——”
他一把推开一旁敬酒的手,酒水洒在衣衫也不在意,只在面上露出憨厚的笑意:“等日后公主过门,那……那是你们嫂子!长嫂如母,你们……要恭敬些。”
他大手在席上扫了一圈,一个一个的挨着去问,非要每个人都应下以后要孝敬嫂嫂的承诺,才肯罢休。
众人原是今日领他出来开荤,却不料,吃酒这一遭就叫他给教训一顿,奈何同是将门出身,却实在打不过这小子,只得装傻充楞的哄他开心。
等到又吃一会儿,要去逛花街的借口回家,而吃醉了有家里小厮来接的也纷纷下船。
孙家少爷早就醉的不省人事,躺在花船上不得动弹。
崔邵元微微一笑,眼底一片清明,哪里还有方才醉眼朦胧的模样。
花船靠岸,吩咐了船家把孙家小子送回,他自己则翻身上马,从穿过灯火通明的热闹街巷,直奔皇宫而去。
今日宫外放榜,圣上鸿恩,城里的宵禁允许到寅时才落,有高中的人家为表喜悦,要放烟火也是应允。
仁寿宫一路灯火通明,出来探路的小宫女不足一刻便要出来一个观望。
“来了来了!世子爷来了!”
小宫女精细的传消息进来,前一秒还盘坐在罗汉床上理剑穗子的少女,鞋子也不顾穿,便推开众人跑了出去。八壹中文網
“邵元哥哥!”
崔邵元一路跑着进来,见到灯下那小姑娘的刹那,只觉得时间都顿住了。
他眼底的笑意溢出,却还是想要努力按下喜悦,叫自己看起来冷静一些。
“永安。”崔邵元眼神朝下,瞧见她踩在地上的白袜,脸上笑意变成了嗔怪,“怎么赤脚?回头受了风寒,你要是闹着肚子疼,可不许哭。”
崔邵元捏她鼻头,眼神警告的叫跟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背过身子。
小姑娘笑着踩他脚面,身子挂在他的臂膀,故意难为他道:“我替你高兴,你却还要咒我肚子疼,哼,那就罚你替我走回去。”
“谁咒你肚子疼了?得理不饶人的小坏蛋。”崔邵元嘴上说着责怪的话,却还是老老实实的顺了她的意思,教她踩着脚面,一步一歪的朝屋里走。
等找到鞋子,他躬身替永安穿上,才从怀里拿了一个东西出来:“在街上瞧见了兔爷,知道你喜欢,带了一个给你。”
永安学着他的语调,也有模有样的把手中的剑穗子摊开:“在榜上瞧见了有你,本公主心里也欢喜,赏下一个给你。”
崔邵元去接她手中的剑穗子,又连她的小手一起紧紧攥住,使坏的问道:“公主只是欢喜,没有喜欢么?”
永安一下子红了脸,最还要嘴硬,“谁喜欢你?”
她说着不喜欢,只是那欢喜的手,却不肯抽回。
“永安。”崔邵元郑重的喊她名字,又微微欠了身子,在她耳边小声的念道:“我喜欢你。”
永安一下子从耳朵耳尖红到脖子,只觉得自己五识叫他这句话密封,再听不到别的声音。
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他:“我也是。”
崔邵元忐忑的张开双臂,想要把人抱进怀里,又怕唐突了她的身份,叫底下的人胡乱去说闲话。
永安公主却是个大胆的人,她自出生便被所有人偏疼,自然是个不喜遮掩的性子。
一把便投入崔邵元的怀里,把人抱得生紧,小声的嘀咕道:“邵元哥哥,除了剑穗子,我还给你准备了贺礼……”
等到两个人爬了梯子,坐在清明殿的琉璃瓦上看宫外的烟火。
崔邵元才满腹感慨,他是真没想到,有一天会叫自己喜欢的姑娘放烟火给自己,朵朵炸开,上头写满了对他的祝福。
“邵元哥哥,你不准睡!”见他眼睑垂下,永安公主当他困了要睡,干净伸手推他,“要放两个时辰呢,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的邵元哥哥今科高中,是盖天下最厉害的人!”
崔邵元笑着把她按下,上面没有旁人,伺候的宫女太监都在底下站着,他眼睛张的明亮,欺身过来,凑近了永安的脸庞。
因为练习崔家枪法,他指尖生着薄茧,小心翼翼的捻起小姑娘的唇,那抹嫣红,是他心心念念了许久的渴望。
“永安。”崔邵元又喊她的名字,这次,语气中带着说不清楚的情愫。
他吞了口水,局促的问道:“我能吻你么?”
一双纤细的臂膀勾在他的脖颈,话音方落,便有一抹炙热贴在了他的唇上。
崔邵元吻得小心翼翼,只觉得多年的渴望,一点一点的朝自己走近。
待二人从梯子上下来,永安公主回了自己的宫中,崔邵元是崔太后的血脉侄孙,常有在仁寿宫夜宿的时候,宁姑姑过来闲话两句,也由人服侍着歇下。
安排好了这处,宁姑姑才去回话:“小两口也不知道偷偷做了什么,永安回去的时候,耳朵尖都是红的。”
崔太后抄完一边佛经,放下笔说话:“能偷偷说什么呢?邵元是个老实性子,就是坏孩子起了主意,他也不敢跟着去做。”
宁姑姑道:“邵元这性子是随了大少爷那会儿了。”
崔太后想了片刻,忽然笑着点头:“可不是么,他爷爷还在那会儿,也是这般的死板,倒是个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只是太愣,怕不得好……”
崔太后这会儿只是一句玩笑,谁曾料,几年后,此话竟一语成谶,判定了崔邵元的结局。
听见主子说了丧气的话,宁姑姑赶紧呸呸呸了几声,才扭过头来回话:“有您护着,世子爷得好,大家伙儿都要得好呢!”
崔太后跟着她挤出笑意,附和的点头道:“都要得好,肯定都要得好。”
不多会儿,外头小丫鬟进来说了两句打听来的消息,宁姑姑听了抿嘴直笑。
她进来跟崔太后道:“主子,您猜方才那烟火是怎么回事儿?”
崔太后看她笑的意味深长,侧目跟着笑道:“该不会是邵元想出来哄永安的法子?”
崔邵元喜欢永安,她这做祖母的早就知道,而这些年两个孩子之间感情渐进,也是她从中使了法子。
崔家既然已经交了兵权,日后再想要在皇权中从新站起来,永安是最好的人选。
只是,倘若崔邵元待永安动了真心,于小两口感情而言,是为大好。
但对崔家日后而言,是为大不好。
崔太后笑意中夹有凛色,指甲微微掐在肉中,假若崔邵元真要为永安过分张扬,便是为了祖宗传承,崔家这个侄孙媳妇,她恐怕也要另选一人了。
宁姑姑只顾着说自己听来的新鲜事儿,自是没有瞧见崔太后眼底的神色。
她笑着走近崔太后近前,伸手朝太和殿的方向指去。
永安公主乃皇后嫡出,是圣上最疼爱的女儿,就连宫中众皇子的寝殿都没能在太和殿附近,唯有永安公主偏得了此项殊荣。
“是永安放的烟火?”崔太后也是一脸的诧异。
永安自放榜以后就到仁寿宫来了,小姑娘在她跟前说说笑笑的,可瞧不出一点儿有安排的模样。
再说,那一个时辰的烟火炸开,可是十两一换,响一声,便是十两银子,她小小一个丫头,哪里来的银子?
宁姑姑瘪嘴点头,眉梢微微挑起道:“可不是么,奴才听了也是吓了一跳,说是早半个月就跟外头安排下来了,她哄了圣上的手谕,只把账目落在了宗正院上头。”
说着,宁姑姑自己便先笑了出来:“承了此事的本就是个皇商,又见着了金印,可不就给她安排的妥妥当当。”
“……就是不知道明日康王爷瞧见了该人家的银子,是个怎么的处置。”
这年头,宗正院手里也没有余钱。
永安公主又不是旁个好拿捏的,即便是康王爷亲自出面,那小公主骄纵惯了,也是不怕。
崔太后笑着摇头,点指笑道:“还能怎么个处置,无外乎去找她老子讨了银子呗。”
果如崔太后所料,只是康王爷却比预想中的来的更早一些。
原是那商户怕官中的银子不好支取,早早的就递了上来,想先领了预支回去。
偏巧因着科举之事,康王爷这些日子堆积了不少的公事。
今夜得了空,才着手处置,头一样要紧,便瞧见了永安公主赏下来的糊涂账。
惠芳斋里,圣上听着外头一声接一声的烟火响动,还在心底暗自感慨国富民强,是自己这个明君,叫老百姓们才对科举入仕有这么大的期待。
又加上高玉在一旁拍龙屁,哄得他心花怒放,恨不得当即给自己封赏一个旷世明君才好。
忽然,外头小太监来报,说是康王求见。
康王是今上的亲叔父,自然是身份比旁人亲近一些,便是夜里,也准了他的求见。
“求圣上体恤,免了臣宗正院的差事,另择旁人!”
康王上来就连哭带委屈的抱怨了一通,连今上也惊的坐不住了。
等高玉从康王手中接过来了永安公主欠下的那张欠款条子,今上脸上颜色更是难看。
高玉偷偷侧目,瞧了一眼上头的数目,赶紧低头,吞了口水,再不敢吱声。
“圣上!”康王说的慷慨激昂,就差没有老泪纵横的坐在地上,“这笔银子,就是把宗正院一年的开销都支出去,也填补不上啊!”
永安公主平日里瞧着可爱,却最是顽劣的性子,仗着圣上偏疼,又有太子爷的袒护,再加上一个一味纵容她的宣平侯府世子爷,越发的无法无天。
他没法子去找小公主说事,只能拿了这份委屈,求圣上做主了。
“哎——”今上长叹息一声,张张嘴,想叫人传永安过来训话,可又看一眼跪在下头的康王爷,只得无奈的别过眼去。
默声许久,才叫高玉领了康王出去,从自己的私账上支了银子,填补了宗正院的这项空缺。
康王爷跟着高玉出去,再听外头砰砰砰的炸烟火声,今上再不觉得那是百姓的期待。
里头不是对自己政绩的夸赞,声声都是讨债的小冤家!
烟火声停,高玉也从外头回来,窗外隐隐有人影闪过。
不多会儿,一枚可爱的小脑袋从窗前探了出来。
“父皇……”永安公主指甲扣在窗沿,隔着窗户,跟里头说话。
今上只把手中的奏折举高,挡住那张惹人不快的小家伙儿。
永安公主将求救的眼神投向一旁的高玉。
高玉微微摇头,暗示有人已经过来告状了。
永安大大的眼睛咕噜噜转,想了片刻,狡黠一笑,绕到门口,叩门进来。
她先是规规矩矩的行了个礼,又亲昵的走到今上近前,抱住他的胳膊来晃:“父皇,女儿错了,再也不敢了,您不生气好不好……”
旁的皇子公主都怕今上的威仪,最小的六皇子瞧见今上,两条腿打架,能怕的走不动道。
即便是颇受疼爱的太子爷,在今上面前也是规规矩矩的模样。
唯有永安公主是个例外,自一落生,就不喜旁人来抱,日日伺候的乳娘有时候都哄不好,却独独见了圣上会笑。
小公主又是皇后娘娘血脉,圣上更是爱屋及乌,多偏宠几分。
这才养出了永安公主今日这般的骄纵性子。
“父皇,您真生女儿的气啊?”永安公主哄了两回,见今上未曾稍降辞色,也有些厌倦。
她不是待谁都有在崔邵元跟前那般的好性子。
今上拿余光乜她一眼,说是生气,嘴角的笑意却早就把心里的意思出卖了。
永安公主瞧见今上笑意,笑着上前拦住脖子,亲昵晃了晃自己的小脑袋。
“我就知道父皇是最疼我的了,比哥哥都要亲!”
这话听在今上耳朵,自是十分受用,可一想到崔家那小子,那受用却又降了三分,“跟你那邵元哥哥比,又当如何?”
“自然是父皇最亲!”永安公主哄人一向老道,违心的话张口就来。
今上即便知道这小滑头是在哄自己,也只得哼哼两声,嗔了她两句胡闹,这事便算翻篇。
秦元良从祖父口中知道此事,还曾羡慕过小表姐的得宠。
康王却斥责他道:“世间万事,有得必有失。岂能只见欢喜不见悲?”
后来,崔邵元死于皇权博弈,永安公主大着肚子,哭着进宫替崔家求情,一向宠爱她的今上,却生平头一次生冷了断了她苦苦的哀求。
秦元良搀扶着小表姐回到崔家,一路上,这位平日里只会无赖撒娇的小表姐,像是一夕之间长大,变得坚强无比。
她撑着一身病痛,生下儿子,为其取名——崔浩。
她为崔浩请封世子,带崔浩进宫求宠。
她用自己临终前所有的病态与不堪,在圣上与崔太后心中博了一份愧疚,而这份愧疚,成了她香消玉损以后,护着崔浩的一道最坚毅的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