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单岑去见程昇。
程昇的工作间在美院画楼的最高层,独占了一层楼的一半,里面看似杂乱无章却又有序的摆着画架,画架上的画琳琅满目。
有些是临时起意的涂鸦,有些是画了一半后搁置的半成品,还有很小一部分是画完后还没收起来的成品。
如果有外人进来,肯定大跌眼镜。
因为以程昇现在的地位,随随便便一幅画就能卖出几十万的价格,可以说,这些都是钱,却被他胡乱的丢在那里。
单岑走到工作间的最里面,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榻榻米上泡茶的程昇。
这是程昇特地隔出来的休闲区,也是他临时办公的地方。
当时装修时,就有不了解程昇的老师问为什么装成榻榻米而不是摆沙发,程昇的解释很接地气,因为榻榻米可以翻滚。
把询问的老师直接给镇住了。
见到单岑进来,程昇朝他招了招手,“快点过来,刚刚泡好的西湖龙井,从你师兄那里顺来的。”
单岑走过去,脱掉鞋子上了榻榻米,盘腿坐下。
程昇抬抬下巴,“试试。”
单岑拿起两指宽的黑色茶杯,抿了一口,“很香。”
“……”
程昇睨他,“每次都是这两个字,你就不能换个词?”
“好喝?”单岑看向他,眼里一片澄明。
让人想指责都说不出口。
程昇恨铁不成钢的放下镊子,“你以为是喝酒啊?还好喝。”
单岑放下杯子没再说话。
程昇瞪他。
单岑面无表情的任瞪。
“……”
程昇捂脸,“我为什么收了你这么一个面瘫,还不懂风情的学生呢?”
单岑眨了下眼,替他找理由,“运气不好?”
程昇:“……”
在程昇跳脚之前,单岑补了一句,“师母说的。”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老婆的程昇:“……”算你狠!
单岑拿起小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老师找我什么事?”
“没事不能找你喝茶?”程昇说是这么说,但还是倾身从旁边的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递过来,“最近有人递了个活动方案过来,你看看,正好研究项目结束没事干,如果觉得可以就接了。”
单岑接过,“在a大办画展?”
“嗯。”程昇开始泡第二泡,“我觉得还不错,正好也给学院里的小朋友们一个展示的机会。”
单岑抬头,“您是想借这个画展,再给学生开一个?”
程昇点头。
“不错。”单岑说。
而且他大致扫了一下方案的内容,发现里面可利用的空间很大,a大作为承办方,可决定的事情也多,可以说,这是一份很有良心的合作方案。
程昇抬头看他,“没看仔细。”
单岑一怔。
再次低头去看方案,主办方,“明夏……集团?”
“对。”程昇好整以暇的看着他。
单岑皱眉,“我不知道。”
“看出来了。”程昇说,“你觉得我们要不要接?”
单岑垂眸沉思。
半响,他道:“可以接,但我不参与。”
程昇早就猜到是这个结果,但还是问了一句,“为什么?”
单岑也没拐弯抹角,“明夏的老板是林陆,我参与不合适。”即便他在里面没有半分假公济私,但传出去,不管是对明夏,还是对a大,都不好。
程昇笑了笑,“工作是工作,不要跟私事混杂在一起。”
单岑摇摇头,“分不清楚。”
“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个方案是递到我这里,而不是直接给你?”程昇问道。
单岑:“您是a大美院的院长,给您最合适。”
“除此之外呢?”
单岑沉思。
因为林陆足够了解他,知道如果给他,他肯定会拒绝,但给到老师就不一样了,以老师对他的重视程度,肯定会想办法让他参与。
归根结底,是林陆希望他来负责。
“不用急着拒绝,你好好考虑一下。”程昇语气随意道,“有些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而且想太多了容易老,到时候长了皱纹,多糟蹋你这张脸啊,是吧?”
“说不定你师母觉得你毁了她喜欢的脸,天天给你煮汤喝。”
单岑:“……”
师母人温柔,又好说话,哪哪都好,就是在厨艺方面没什么天赋,但她又喜欢做,还喜欢做创意料理,所以每次做出来的味道都千奇百怪,程昇又不想扫她的兴致,所以每次自己被祸害得不行了就把他们叫去顶缸,时间久了,大家都有心理阴影。
现在只是说说,他都觉得有点点反胃。
以至于面部表情不受控制的变了变。
程昇满意的看着小徒弟有点扭曲的脸,哈哈大笑起来。
要把他这学生逗变脸可不是容易的事,晚上回去可以跟老太太好好唠唠嗑了。
从程昇那出来,单岑去了自己的工作间,暑假可能过来的机会不多,他要整理一下。
想到期末前答应学生的事,他拿出手机给方希拨了个电话。
那边接的很快,但一接起就是高分贝,“单老师????”
单岑默默的移开了点距离,“嗯,上次说考好了就请你们吃饭,你们想什么时候吃?吃什么菜?”
“真请啊???”方希有点不敢相信,还以为单岑只是随便说说安慰安慰他们呢,没想到是真的。
单岑的情绪被感染,弯了下唇角,“不想吃?”
“不不不不是。”方希激动得差点结巴,“主要是这种大事我得问问他们。”
“嗯。”单岑把画架移到角落,“确定了告诉我,最好提前一点。”
“好的单老师,我今天一定给你回复。”
挂断电话。
单岑的视线落在一张被卷起来的画布上,是他从家里带过来的,只画了轮廓的画。
他弯下腰,把画布拿了起来。
展开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右下角的背影和猫。
明明什么都没画,却仿佛已经能看到那副画面,泛着金色的午后阳光穿透枝叶洒下来,斑斑点点光晕便落在了身上。
微风拂过,光影变幻。
就像是跳着舞的精灵,自由欢快。
等单岑反应过来时,画布已经被他铺平夹在画架上。
他想把这幅画,画下来。
——
张琪把试卷放进文件袋里,准备下楼离开。
教室门口传突然来敲门声。
她抬头看去,就见单岑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文件夹。
该来的总是要来。
“有时间聊聊吗?”单岑问。
张琪低下头,“不好意思啊,单老师,我还要去接曲奇。”
单岑点点头,“那张老师什么时候有时间?”
“我最近比较忙,你知道的,”张琪笑笑,“期末要交各种材料,还要批改试卷,所以……”
“十分钟。”单岑打断她的话。
张琪叹了口气,“单老师想聊什么?”
“曲奇说……”
“孩子童言无忌,当不得真。”张琪打断他的话,“单老师不会相信一个孩子说的话吧?”
“为什么不信?”单岑反问。
张琪被问得一噎,随即反驳,“一个四五岁的孩子,估计连爸妈的名字都说不清楚,又怎么会说得清别的?”
“张老师,我无意冒犯,但纠结于真假没有意义。”单岑道,“我们不过是普通同事,我完全可以无视。我来找你,只是单纯的希望,曲奇有一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就像林陆说的,伤害能少一点是一点。
“单老师,我知道你是好意,”张琪拿起桌上的文件袋往外走,“但这是我的家事,希望你不要插手。”
单岑皱眉,“为什么?这样的家庭环境并不适合曲奇的成长。”
“什么样的家庭才算适合?”张琪抬起头来,她脸上画着很厚的妆,“谁家还没有一本难念的经?”
“家暴不应该被容忍。”
“单老师,你知道在a市要买一套学区房需要多少钱吗?你知道上有老下有小,一个月的花费是多少吗?”张琪勾唇冷笑,“一个单身母亲要带大一个孩子,你又知道她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吗?”
“你不知道。”张琪说,“因为一套房子对你们来说,就是一块手表而已,你理解不了,一个人没钱时需要过什么样的生活。”
“你什么都不了解,所以你有什么资格插手别人的生活?”张琪大口喘着气,眼里蓄满了怒意。
那是对生活的不甘,也是对自己丑陋的生活被揭开的不满。
“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对不起。”单岑道歉,“是我考虑不周,但如果我是曲奇,我会希望妈妈保护好自己。”
他把手里的文件夹递过去,“这是我收集的资料,上面有律师的联系方式,他每年都会为承受家庭暴力的女性免费辩护,如果你需要,可以联系他。”
张琪犹豫了半响,最终接下了文件夹,“谢谢。”
“不客气。”
单岑离开后,张琪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离开。
傍晚阿姨来打扫卫生时,在垃圾桶里捡到了一个崭新的文件夹。
她拿起来看了看,见上面有文件,就给送到了一楼的失物招领处。
晚上林陆回到家,发现单岑罕见的开了电视在看。
他刚走近,电视里就传出了一阵歇斯底里的争吵声。
“你给我去死!”
“你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摊在茶几上的单小白被吓到,蹭一下站起来,冲着电视炸毛喵喵叫。
单岑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的按小音量,然后想给单小白顺毛。
单小白却发现了林陆,蹭一下窜了出去。
“在看什么?”林陆弯下腰,把蹭他裤腿的单小白抱了起来,给它顺毛。
站起身时,他微微偏头,视线落在电视上,“家庭调解?”
单岑面上难得的露出一丝窘迫,“随便看看。”
林陆走过去坐下,“出什么事了?方便告诉我吗?”
“没……”
“宝贝,”林陆叫了他一声,“我虽然失忆了,但我对你的了解却没忘。你不是一个会花时间看这种节目的人。”
“说吧,告诉哥哥,哥哥帮你解惑。”
单岑面无表情,“席睿又给你看了什么?”
林陆一愣,“你怎么知道?是不是席睿出卖我?”
单岑看着他不说话。
林陆:“……”
“咳。”林陆轻咳了一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说着,又把单小白塞单岑怀里。
“抱着单小白说。”
单岑一边给单小白顺毛,一边把今天见张琪的事情说了。
“所以你看这个节目,是想了解张琪为什么不离开家暴男?”林陆问。
单岑点头,“对。”
“经济基础是决定上层建筑没错,但她本身有工作,工资算不上太高,但稳定,而且时间自由。所以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忍受拳头,让孩子生活在战战兢兢里也不愿意离开。”
林陆倒是不觉得诧异,“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对一些人来说,忍受家暴比失去经济支柱和房子来的更容易,所以并不奇怪。”
“可我并不觉得张老师是这样的人。”单岑说。
在视频事件之前,他对张琪的印象一直停留在只是知道这么一个人上,但从最近几次交流里,他可以看出对方是个很明事理的人。
“人不可貌相。”林陆说,“你并不了解她的成长环境和家庭背景,所以不清楚对方的动机很正常。”
“就像不认识你的人都觉得你很冷一样,但对于我来说,宝贝是最暖的人。”
单岑被他说得脸颊发烫,“闭嘴。”
“好吧。”林陆说回正题,“不过如果你想帮她,并不一定要她同意。”
“什么意思?”
林陆偏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意思很明显。
单岑:“……”
他低头看了一眼腿上的单小白,“闭眼。”
林陆笑着闭上眼睛。
单岑举起单小白。
单小白:喵???
“好了。”
“……”
林陆无奈睁开眼睛,他好笑的看着以为奸计得逞的人,一边感叹怎么可以这么可爱,一边倾身靠过去,放轻了声音说:“宝贝,我怎么不知道你长了满脸的胡子,嗯?”
单岑偏开头,露出红红的耳朵,“你也没说一定要是我。”
林陆笑:“可我只告诉亲我的人。”
说着,他抱起单小白,低头在它耳边说了句什么。
单岑:“……”
林陆把单小白放回他怀里,然后起身回房间,“我去洗个澡。”
走了两步后又回过头说:“只限今晚有效哦!”
“……”
等人进了浴室后,单岑捏了捏单小白的爪子,小声嘀咕了一句,“你告诉我好不好?”
单小白:“喵?”
一直到临睡前,林陆都没把人等来。
他揉了揉跑进来要跟他睡的单小白的脑袋,“看来你小爸爸是不会来了,赶紧睡。”
他刚要关灯,门口就传来了敲门声。
林陆眼睛一亮,蹭一下坐起身,“门没关。”
咔嗒——!
房门被从外面拉上。
然后是单岑清清冷冷的声音,“很晚了,你要不睡就把单小白放出来睡。”
“……”
林陆‘砰’一下把自己摔回床上,“马上睡!”
单小白: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