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莱。
霁月回到客栈的时候,只见顾浮生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宋岚正用灵力为他疗伤,但疗效甚微。
霁月心下惊疑不定,但又不好出声打搅,只得默默立在一旁等候。
窗牖半开着,外面,天光暗淡,微带湿意的夜风丝丝沁入。
霁月忙去将窗关上。
声响惊动了宋岚。他仿佛再也不支,颓然收回了灵力,看向霁月时,眼神中蕴着绝望与忧伤,“你回来了?”
“出什么事了?顾先生怎么了?”霁月蹙眉,心中隐隐升腾起不祥之感。
宋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好在我们预判到了昆嵛山精怪的凶险程度,没有让齐云在猎取它时你再出手相救,否则,受重伤的就不止顾先生了,还会有齐云。”
霁月明白过来,“顾先生是被昆嵛山精怪所伤?你没事吧?那精怪可有制服?”
宋岚刚要回答,就听昏迷中的顾浮生微弱地叫了一声——
“霁月仙师……”
霁月忙凑到床边,“是我。”
顾浮生抬手攥住了她的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我……怕是不行了。”
霁月虽与他没什么交情,但毕竟是一条人命,能救还是要尽力而为的。她尚且是个小婴儿的时候,就被抱山收养,做了抱山的徒儿,三十几年了,她早就承继了抱山的一身本领。
抱山散人能活死人,肉白骨。她自然也逊色不到哪里去。
霁月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出。
顾浮生终于勉力睁开眼睛,殷切地看着她,语声颤抖:“在死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何事?”霁月一边为他疗伤,一边侧耳倾听。
宋岚则安静地立在一旁。
房间里,除了顾浮生沉重的呼吸音,就再也听不到其他的声响。
于是,他竭尽全力吐出几句话:“出了这间客栈,往西北方向行二十五里,就能看见一座荒山……那山上,虽然除了林莽……什么都没有,但,你要继续往林莽深处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到了一处断崖……若望向那崖底,则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清……但是,你要想办法……下去。”
“下去?为何?崖下有什么?”霁月隐隐觉出,顾浮生身上有着她尚未发觉的秘密。
“我怀疑……那崖下有古怪……”顾浮生实在不支,只得闭目歇息。清和的灵力绵延不绝地为他疗愈满身创伤,渐渐地,他觉得舒服点了,便继续开口道:“姬九卿就是从那崖下上来的……我亲眼所见。可是等到我去那崖边查找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到下去的地方。”
他巧妙地掩盖了事情更多的真相。
其实,颜氏被赫连棠音带人屠戮那晚,他侥幸逃脱,并没有去别的地方,而是径自来到了东莱,再直奔他口中的那座荒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那处断崖,在崖上伫立了许久,他心里五味杂陈。
昔年,就是在那里,他将赫连棠音逼得跳崖,甚至连赫连棠音的女儿,那个小小的婴孩,他都没有放过。
赫连棠音为什么没有死?
他想看清崖底有什么,却怎么都看不清。是那缭绕的云雾太过厚重吗?似乎并不是。那么,原因是什么?
或许,是某种结界。他告诉自己。
他想破了那结界,寻出下崖的路。然而,以他的修为,完全做不到。
最终,他只好选择放弃,回头向茫茫林海中走去,行了不过一里路,隐隐地,他听见身后传来人声。心念电转间,他已跃上一棵树的枝头,伏在虬结的枝桠中,戒备地向声源处张望。
过了一会,一个女子出现了。
她从悬崖的方向向顾浮生走来,很显然,她来自崖底。
经过顾浮生藏身的那棵树,她微微顿住了。伏在树上的顾浮生屏息静气,手心都冒出汗来。
终于,她只是轻轻掸了掸肩头的落叶,就继续赶路。
眼见着女子越走越远,快要看不见了,顾浮生终于跳下树,跟在了她身后。从此,他就天天跟踪她,想要查明她是否与赫连棠音有着某种联系。他心里笃定的认为,这个叫做姬九卿的女子,一定与赫连棠音有关,她极有可能是赫连棠音的下属,通过她,他就能查出颜宗主的下落,以及,赫连棠音的一切。
他不能让赫连棠音留在世上。
如果让世人知道,他和颜宗主曾经这样对待过一个弱女子,他们在世人心目中建立起来的威望与声名,就会毁于一旦。
然而,他终究人单力薄,被姬九卿发现并擒获了。姬九卿并不认识他,于是,没有将他交给赫连棠音,只是将他囚禁在了地下密室,定期审讯。
再之后的事情,他没有对霁月撒谎,在听竹酒肆的时候,业已悉数道出。
江澄和金凌二人将颜清灵做的莲藕排骨汤喝了个一干二净。颜清灵心满意足地收拾好桌面,带着空的碗罐,向二人告辞。
金凌竟隐隐有惜别之意。
待颜清灵走远了,江澄方才问道:“你喜欢她?”
金凌边继续向颜清灵离开的方向张望,边想都不想地道:“是啊。”下一刻,觉出这话有歧义,他不由马上摆着手解释,“不过不是那种喜欢。我只是觉得,这个姐姐好亲切,阿娘还在的时候,一定也跟她一样吧?”
江厌离过世的时候,年纪并不大,也就跟现在的颜清灵差不多。
“你阿娘怎么可能跟她一样?你阿娘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江澄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对颜清灵却也是认可的。
这个姑娘,骨子里是善良的。
善良的姑娘一边哼着歌,一边行路,眼见着她和颜齐的住处就在眼前了,斜刺里,忽然走出一个人来。
颜清灵被唬了一跳,待看清来人,她又松了一口气,“原来是金公子啊,我就说嘛,这金麟台是什么地方,又是清谈会期间,怎么可能有歹人敢来这里作恶呢?”
金释的表情有些尴尬,忙抬手行了一礼,道:“清灵,在下只是有样东西想送给你,却不想竟惊扰到了你,实在抱歉。”
颜清灵双手交叠,抱在胸前,“怪冷的,金公子还是长话短说吧。”
金释忙脱下自己的长衫,就待为她披上。她慌忙向旁边一闪,成功躲开,“金公子,男女授受不亲,我不能穿你的衣服。”
金释的面色一僵,语声依旧亲和:“那,我的礼物,你可以接受吗?”言毕,他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对翡翠耳坠。
那翡翠的成色极好,想来,定然价值不菲。
颜清灵的视线只在上面扫了一扫,就落到了别处,“这么贵重的礼物,在下实在愧不敢收。再说了,我素来就不喜这种世俗之物,你给了我,于我而言也没什么用啊。”
金释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将话题转移,“清灵,今日清谈盛会上,那东莱齐氏的齐宗主百般刁难你,我竟没能为你说上话,实在抱歉。日后我一定寻个机会,帮你惩治惩治他。”
颜清灵忽闪着大眼睛,全不在意地道:“今日我们辩得那般激烈,想来你即便有心,也是插不进嘴的,再者说,你又没有义务助我,我何必要接受你的歉意?至于日后惩治,就更大可不必了,虽然立场不同,但齐宗主站在他的角度那样说,原也没有错。”
金释终究不知再说些什么好。
气氛沉默而尴尬。
然而,这样的气氛只维持了一瞬,颜清灵就扬唇一笑,“金公子,没旁的事了?”
金释满腹心事不知如何诉诸,只得傻呆呆地道:“没……没了。”
“那我回去了。”颜清灵冲他行了个辞礼,转身轻快地瞬间奔远。
“我们的婚约……”金释轻声呢喃,“还作不作数呢?”
然而,奔远的颜清灵一个字都没有听到。
霁月最终还是将顾浮生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等到重伤之人沉沉睡去,霁月才对宋岚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同出去,轻轻掩上了房间的门。
“我有点饿了,陪我去楼下吃点东西?”霁月看上去脸色苍白,甚是憔悴。
宋岚知她是灵力消耗过度,不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大堂,遂马上点头应允。
面条很快上了桌。
霁月吃下几口,才有力气说话,“昆嵛山精怪解决了吗?你可有受伤?”
宋岚点头道:“解决了,我没事。”
霁月眼底漾起一抹笑意。
“我们……要去顾先生说的那处断崖吗?”宋岚不太确定地问。
霁月的语声却是坚定的,“当然要。”
“何时去?”宋岚饮了一口茶。
霁月思忖了半晌,反问道:“你可知我在蓬莱阁见着了谁?”
“谁?”宋岚微讶。
“夷陵老祖魏无羡。”霁月放下筷子,叹道,“一直寻他不到,却不想竟能偶遇上,实在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你想找魏无羡一起去?”宋岚猜测道。
“不止是他。”霁月微微一笑,苍白的双颊上终于透出些许血色,“在这小小的东莱城,他还遇到了温宁和蓝竹烟。”
人多力量大,早日将此间的事了了,她就能早日带魏无羡寻抱山散人去,星尘也就能……一念及此,她的双眸又微微湿润,像是蒙上了一层雾气。
蓝竹烟传信回云深不知处,不日,就有一队蓝氏弟子赶到东莱,将顾浮生带往金麟台,一来,可以安心将养,二来,还可以与颜清灵、颜齐姐弟俩聚首。
安顿好顾浮生,霁月、魏无羡一行五人便出发前往顾浮生口中的那座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