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一连好几天,慕容嫣被刘大炮派去了江宁城,作为他与殿前司相链接,最深的一条纽带,这个时候的她其实起到的是定海神针的作用。
只有确保,即便是在极端情况下殿前司也不会对他出手,刘大炮才有底气将这个游戏玩下去,否则,他的一切谋算都是无稽之谈。
具体来说就是去催促赵匡美帮他去卖股票,卖债券,还有存款单。
他的小命就全都寄托在这些玩意身上了,只要殿前司的将士们多多地买,他们就是一家人,如果销量不好,那他早晚会死在殿前司的兵锋之下。
当然,殿前司说到底只是远虑,远虑固然要操心,但近忧也让他不得不忙。
接下来一连好几天,刘大炮在自己的监牢里接见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时时刻刻都在关注外边的动静,也发布了一波又一波的命令。
政治斗争,虽然看不见血,但是其中所涉及到的人员调配,排兵布阵,以及各种杂七杂八的琐碎小事,其复杂和激烈程度倒是一点也不输真正血肉横飞的战场了。
“弟兄们现在的士气如何?”
“额……还行。”过江龙答道。
“还行,就是说相比于一开始的时候,已经有所下降了是吧。”
过江龙闻言苦笑着点头,算是默认。
杜孟东也是跟着苦笑,道:“要不然……我组织一下,找各个堂主什么的开一下会?”
刘大炮闻言摇头道:“没用的,这些也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弟兄们对我的爱戴应该不是假的,你们做得也都很好。”
“我毫不怀疑,我若是死了,大半的弟兄们都会为了义气,激愤之下冲了府衙杀死郑鑫,但我既然没死,将事情变成了一场消耗战,愤怒的情绪终究会平息,软刀子割肉,也终究会慢慢感觉到疼的。”
“我们罢工与朝廷斗,不能只凭满腔的热血激愤,要有策略,也要有明确的组织分工,斗争,现在也才刚刚开始而已。”
“罢工罢市,不能影响了市民们的基础生活保障,要弄清楚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扬州城现有的存粮应该差不多是一百万石左右,这些呢,有一部分是本来要运往川蜀的军粮,有一部分是要运往开封的漕粮。”
“我的意思是,让弟兄们也都动弹起来,将这些粮食,以每家每户,每天两斗米的方式统一发放,不收银钱,这样至少保证在这个全城大罢工的时候不至于有百姓会挨饿。”
“天渐渐的冷了,码头仓库里的木材,不管原本是谁的,是干什么用的,统一没收,让弟兄们砍成干柴也给百姓们分了取暖烧火,谁若是因此受到损失,便先记在咱们整个义字门的账上。”
“当然,有一些人家没有厨房,很难生火,平日里都是跟着工上吃大锅饭的,这方面咱们也一定要照顾到。”
“扬州城一百零八个坊,回头咱们在每个坊的前后两端,各放置那么两到三口大锅,找一些相对生活拮据一些的弟兄们掌勺做大锅饭,做流水席,开平时的双倍薪水。”
“凡是咱们义字门的弟兄,无论是不是在家里有米,都可以来吃。”
“老三,你一会儿出去之后,亲自去跟李员外好好聊一聊,他管着扬州周边几乎所有种植了蔬菜瓜果的土地,可以说这对于城中百姓生活质量的稳定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
“其他人可以罢工,但他们家种菜的,运菜的菜农却是万万停不得的,眼下罢市期间,市场秩序是不可能恢复得了的,这些瓜果蔬菜之类的,咱们用统一价跟他收购,定金先付一半,剩下的等咱们过了这一阵子资金充裕了,再还他。”
“这些菜咱们买来也都是无偿分发给城中的百姓和帮内的弟兄的,事情要做得漂亮,也要说得漂亮,不过当然了,郑鑫也一定会拉拢李员外,你要好好地和李员外谈谈,让他认清形势,我可以答应他,事成之后将整个扬州城粪车处理的生意都交给他来做,处理粪便的费用,可以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涨三成,十年不变。”
杜孟东闻言点头道:“明白,这就算是仁至义尽了,您放心,如果李员外对此还有什么不满情绪的话,我会想办法让他克服的。”
“郑鑫的反击已经开始了,跟弟兄们说一下,就算是要罢工,也要有策略的罢工,尤其是罢市,要罢得有智慧,城内能经由咱们自己人控制的医馆、杂货铺,一定不能跟着起哄。”
“但是,别人罢市咱们不罢,又是为了咱们的事儿,这太招人恨了,所以凡是在此期间开业的买卖,所出售的商品一律半价,医馆看病,一律免费,有多少损失,待此事风波过去之后,咱们义字门如数赔偿。”
“总之,能够靠花钱来解决的问题就不要心疼钱,我们的目的不是惩罚扬州城的百姓,而是要借此施加影响力。”
“以码头运输为准则的话,原则上,所有进城的物资我们都欢迎,但是要被咱们控制住,咱们停的,是往外面送的物资,尤其是运往北边去的漕粮、银钱,以此来给朝廷施加压力。”
“这一局,咱们和郑鑫,或者说和朝廷比的就是承压,咱们难受,朝廷也难受,要知道扬州以南的物资几乎都是要从扬州进行中转才能往北边运送的,少了扬州的漕运,开封虽然不至于饿死人,但是一定会有所紧张,具体表现就是粮食价格上涨。”
“这一方面咱们要控制好,要让开封感觉到疼,但也不能真让开封缺粮到饿殍遍地的地步,粮食价格不能超过三百文一斗。”
“所以今天这个局,就看是朝廷、郑鑫先顶不住粮价的上涨,还是咱们这头先维持不住罢工的消耗,伤敌一千,不能自损八百啊,各方面的保障一定一定要做到位,扬州百姓的支持才是咱们的立身之本。”
“另外老二,你现在管着巡防营,这就很重要了,扬州城的治安绝不可以因罢工而变得更乱,只能是变得更好,跟弟兄们都说一声,谁敢在这个时候作奸犯科,什么情面也没法将,必须要让他死于万刀之下。”
“至于非本帮的弟兄,乱世用重典,有抢劫、偷盗、伤人、欺辱妇女者,抓着就杀,先杀后审,有什么罪责我来担着。”
“当然更重要的是,操练弟兄,同时让水泥厂的工恢复一下,加固扬州城防,同时,现在开始给城里的百姓讲一些田神功屠扬州的历史小故事。”
“郑鑫既然想要借邓森的名头来增加城中百姓的恐慌,那咱们就索性在后面推上一把,但同时咱们也要表决一个姿态,那就是绝不退让!让弟兄们真的认认真真的练兵,邓森若是真敢来,咱们有充足的信心守住扬州的城防,让他铩羽而归!”
这就是纯粹的,互相吓唬人的一招了。
你拿邓森来吓唬我,我就拿练兵和加固城防来表明我的姿态,你硬,我就比你跟硬,有点类似于政治斗争中最常见的“谁是胆小鬼”游戏了。
就看看扬州城的百姓和义字门的兄弟,面对这样慌乱的局面,到底是会支持刘大炮击退一切来犯之敌,还是会自发的组织起来支持弄死刘大炮以给相公赔礼道歉了。
与此同时刘大炮也依然没有拦着郑鑫,除了义字门的妓女们依旧在自发地组织着骂他之外,完全不限制他自由,让他依然可以以当朝宰相的身份在扬州城里发布任何他想发布的命令。
但接到命令的人听不听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按刘大炮的意思说就是,既然要打,那就堂堂正正的打,他要对垒的是以郑鑫为工具的相权,而不仅仅只是郑鑫这个人。
这样的话他如果赢了,朝廷也不至于马上另派一个宰相以别的方式来继续跟他墨迹,而一旦相权力真的被他打败,那么原则上,他的对手就只剩下皇权和军权了。
而如果他真的能通过自己所设想的方式与军权捆绑,那皇权,其实也未必就真的有什么可怕的了。
郑鑫大体上也是明白刘大炮的意思的,心下也不免更加沉重了几分,却是突然对刘大炮有了一点尊敬的感觉。
怪不得能以区区混混的身份赚下这么大的一份家业,头脑清晰,做事有条理,而且所使的都是极为成熟的政治手段。
但是想和自己玩“胆小鬼游戏”?
他郑鑫这次还真就不服了呢,因为他现在真的已经发自内心的,将自己的生死都置之度外了。
而且也正因为刘大炮这一系列的手段,让他相信,刘大炮绝不是一个头脑过热的疯子,那么他也就相信,刘大炮至少是怕死的,至少是绝没想过也不愿意去死。
一个怕死的人,凭什么和自己一个已经决定要一死了之的人玩这个游戏呢?
自己连死都不怕,他又凭什么能威胁得了自己?
既然那黑心熊仍然不限制自己的活动自由,那就来啊,这一局老子有要么赢要么死,想跟我谈判,不,是想跟我代表的相权谈判,做梦!
短短几天之后,从全国各地涌入进来的胥吏也陆陆续续的到位了,这一回,学得聪明了的郑鑫并没有让他们与义字门起什么直接的冲突,而刘大炮,也默契的没有让过江龙再搞他们。
郑鑫在手里终于有了一部分人手可用之后,第一时间就找到了沈毅。
“沈知府,病体好些了么?”
“托相公的福,已经好多了。”
俩人就好像是一对多年老友,此前的龌龊全都不存在了似的。
毕竟人家是当朝相公,沈毅本是打算将此前的不愉快直接咽下,就当不存在的,事实上他此前虽然支持刘大炮,却是真没有想到过郑鑫居然会这么硬,而刘大炮居然真的跟郑鑫完全硬碰硬。
他知道刘大炮一定会和郑鑫斗,但是居然都斗到现在这个地步俩人也没开始和谈,那是他早先真没想到的。
因此这一会儿反倒是他沈毅已经慌了,而且可能整个扬州城最慌的就是他。
真要是让那邓森引淮西兵马来攻打扬州城,而刘大炮又真的敢守城反抗的话,置他这个扬州知府于何地啊!
他是全扬州现在最希望刘大炮和郑鑫赶紧和谈的人,事到如今谁赢谁输他都已经无所谓了,只要不是真的打起来他就要烧高香了。
因此,其实今天郑鑫不来主动找他,他也要主动去找郑鑫服软了,他可没什么硬骨头,有什么事儿不能好好商谈一下呢?
或许,他现在可以做俩人的一个中人?
这也是他对郑鑫的态度突然又变得极为热情的最主要原因。
却是没想到郑鑫反倒是旧事重提了,道:“沈知府啊,我此前初来乍到,还没有了解清楚扬州城的实际情况就摆出一副强横的姿态,致使今日事态发展居然到了这般地步,这是我的过错。”
“以今时今日这黑心熊所展露出来的势力、实力,沈兄以区区权知扬州府的身份,恐怕还真的就不能说是同流合污,而是受制于人吧。”
“相公您明鉴,这个……我与黑心熊的关系其实还行,要不,您让我去劝劝他,让他给您磕头赔罪,咱们……咱们重新坐下来好好地聊一聊吧。”
“哼,本相,”
“啊,最近,其实许多人都在劝我跟他谈谈,也都表示只要我肯谈,黑心熊磕头赔罪都不在话下,我只要稍微弯一弯腰,互相给个台阶,大家就都下来了,他也不是真要造反,这一类的说辞,我听得多了,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可惜啊,家慈生我的时候就没给我生一根软骨,我这腰板不好,弯不下去。”
“我跟您透个实底,这一次,我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你还真别说,我啊,最近几天灵感特别好,光是绝命诗,就写下了好几首,不是我自卖自夸,真的都是佳作啊,沈大人,一起品鉴一番?”
沈毅心说你想死别拉着我啊,这要是真的打起来,不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么?
似是知他心中所想一般,郑鑫笑着道:“黑心熊是扬州毒瘤,也是朝廷毒瘤,正所谓治重病需下猛药,此人的存在,已经严重的影响朝廷的财税安全了,此一遭,若是能擒杀了此人,为朝廷除此一大害,纵使是粉身碎骨不得好死,甚至是留下遗臭万年之骂名,也是值得的。”
“可是,兵凶战危,扬州城的百姓无辜啊,真要是动了兵戈,整个义字门十之八九都要戴上反贼的帽子的,可……现如今的扬州城,义字门的弟子和扬州百姓之间,谁还能分得清楚?就算是下官不怕陪您一死,百姓可如何是好啊!”
“哎~,为了朝廷的长治久安,牺牲,从来都是必要的,苦一苦扬州的百姓,骂名,我来担就是了,一片忠心,可鉴日月。”
“…………”
“沈知府,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想走到兵戎相见的地步,你若是当真不想要生灵涂炭,你得帮我啊,我若是能不依靠邓森就杀了黑心熊,难道我愿意引兵入城做这个扬州城的罪人么?沈大人若是当真心系扬州城的百姓,就请你帮帮我吧。”
沈毅闻言沉默片刻,道:“我怎么帮你?”
“黑心熊的义字门,真的没有破绽么?你在扬州十几年了,黑心熊就算是有杨知府的撑腰,也是你看着成长起来的,我却是不信,他真的是铁板一块,滴水不漏。”
沈毅闻言,却是陷入了沉默,眼神深邃的,似是在想些什么。
郑鑫一见,这是有门啊,连忙道:“沈兄放心,经此一事,我已然深知,扬州之害,皆是在他黑心熊一人而已,沈兄有功无过,即使是现在扬州生乱,责任也全在我没有拎得清轻重。”
“我现在就写奏疏一封,拿到你这知府前面的权字,表述你在扬州乱局中的功劳,如何?”
“哎~,相公,真君子也啊,义字门的破绽,自然,也是有的。”
“哦?破在何处?”
“黑心熊有个关门弟子名叫孟义,相公欲破义字门,当以,此人为突破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