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个问题,张浦不免一阵恍惚。
他都不知道这是第几次,被凤帝问起这个问题了。
以往的他,都会十分严肃的说出自己的想法,推选出最适合继承凤鸣皇位的那位皇子的名讳。但今日,他抬着头,望着那高高龙椅上被黑色的珠帘遮掩得看不清的面孔,张浦的心中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拘束。
眼前这位,可是凤帝!
并非庸主,也绝非蠢货的……凤帝!
张浦先是朝凤帝行了个君臣之间的跪拜大礼,随后张了张嘴,缓缓道。
“臣以为,诸多皇子中,能继承陛下英明神武,带领我凤鸣走向富强的……唯有二皇子贤王殿下!”
“储君之位,当立贤王!”
自古,有关皇储之位的一切,是宫廷禁忌中的禁忌。
从没有哪个帝王,可以容忍自己的臣子,插手立储之事!
凤帝也不例外。
他可以允许皇子们相互争斗,一较高下!但绝无法容忍自己手底下的大臣暗中操纵、扶植、捆绑甚至是为了自身的利益,加害诸位皇子!
皇储,乃是国之根基,不可动摇!
这个道理,三朝老臣张浦又岂会不知?
他今日之所以踏殿逼宫,早已做出了必死的决心,因此,他才会如此坦然的将自己内心的想法,告知凤帝。
他张浦觉得,该立贤王!
文人阶级觉得,当立贤王!
可凤帝的一句讶异低叹,却让张浦脸色骤变。
“可你,不是老五的党羽吗?”
凤帝缓缓走下龙椅,那看破一切的眼睛,仿佛已经洞穿了张浦心中的慌乱。他每走一步,张浦的身子便俯倒一截,以至于当他走到张浦身边时,这位老臣已经贴在冰冷的地上,不敢起身。八壹中文網
“你说好好的,你不为老五谋划,反倒向我请愿立老二为皇储?”凤帝蹲到张浦身边,啧啧称奇:“你我君臣共事二十余年,算上朕在翰林院修习的日子,差不多相伴三十多年,你说,朕怎么就看不懂你呢?”
张浦强压下心中的狂澜,故作镇定道。
“臣为凤鸣鞠躬尽瘁,若陛下看不明白,老臣只能自刨心肝,以表肝胆!”
“掏心掏肺?”凤帝笑了:“你可不能死!你张浦可是忠臣,你今日若是死在这大殿之上,天下士人又当如何骂我?别的不说,就凭你张浦刚刚那句立贤王,忠贞二字,确实当得!”
凤帝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好像是老熟人在互唠家常般,可越是如此,张浦心中就越发谨慎。
因为站在他面前的,是凤帝!
张浦明珠暗投之事,罕有人知!外界都当他张浦是秦允镇的拥护者,再加上秦允镇就读翰林院时,亦是张浦伴读从师!在外人眼中,两人之间的关系,亲密无间,妥妥的一党!
甚至就连秦允镇,都默认张浦站在他这一边,平日里对张浦百般谦卑。
可谁曾想,这张浦,竟是朱王的幕僚!
张浦一直认为自己隐藏的极好,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可就在刚刚,居然被凤帝一语道破!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张浦心神大乱,猝不及防!
就在张浦心中疯狂思索着该如何向凤帝解释时。
凤帝心中,也对张浦这位老臣,异常痛心!
立长立贤,看似简单的问题,其实暴露出了凤鸣如今面临的巨大危机!
嫡长子秦骁势起,坐拥云遥三州!
二皇子秦允镇稳坐京都,凤鸣朝野大半士族,尽向他倾倒屈膝!
五皇子朱王,暗中磨肩擦掌虎视眈眈!
凤鸣三分之势,已现端倪!
这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皇储之争,而是凤鸣国内数个、乃至于数百个集团势力之间的矛盾冲突!这些矛盾,平日里被凤帝斡旋制衡,尚未爆发,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凤帝的老迈、随着诸位皇子一天天长大,这些隐藏在凤鸣表面下的矛盾,终究还是不可抑止的涌现出来。
堂堂宰辅张浦,表面上对秦允镇言听计从,私底下却为朱王出谋划策!
今日更是在大殿之上,直言要立贤王!
为何?
任人为贤?
另有目的?
若是任人唯贤,那他张浦就是忠臣!是凤鸣的国士无双!为了凤鸣的将来,忍辱负重,背尽骂名!
可若是居心裹测,那他张浦便是凤鸣的头号奸臣!想要拨乱凤鸣局势,好让他从中获利,老成谋国!
可不论是哪一种,张浦都越界了。
他背叛了凤帝。
可偏偏,凤帝还不能杀他!
“张浦啊。”
凤帝一屁股坐在张浦的身边,望着殿外白玉石阶上长跪不起的百官,神色恍惚。
今日的场面,他幼年曾见过一次。
昔日先帝病故时,五龙争嗣,当时凤帝式微,不为其他皇子所容,几位兄长便发起了一场兵变,打算血洗皇宫,将所有拦路的障碍扫尽,其中就包括他这位嫡长子。
他本该死在那场宫廷之变,是托孤大臣张浦,带着百官,长跪在殿外,用士族之威,逼的自己的几位皇兄,不得不高抬贵手!继而让他侥幸捡回一条性命。
这也是为何,凤帝最终登基之后,对士族之人极为优渥的原因。
凤帝记得,是士人,救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凤帝一直在想,为何当初自己的几位兄长不血洗皇宫,连同自己将那些碍事的读书人杀个精光,反倒还要在意几个文人的脸色?
而现在,当这股力量从他身边离开,站到他的对立面时,凤帝才终于意识到,这股自凤鸣开国以来便逐渐积攒下来的世俗力量,是何其的强大!
稍微挥舞,那恐怖的惯性,就让凤帝,都不得不三思!
“告诉朕,到底是老二让你来的,还是老五让你来的?”
他想知道,到底是哪位皇子,在不知不觉间竟然积蓄了一股如此恐怖的力量,甚至足以质问皇权!
他更想知道,到底是谁,想要秦骁死!
张浦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他佝偻的身子也微微挺直。
他并没有回答凤帝的问题。
对他而言回答这个问题的时机,还太早。
“老臣这么做,都是为了凤鸣!绝无半点私心!”他直起身,直视凤帝,肃然道:“闲王忤逆犯上,虽有功远不能及!老臣恳请陛下,严惩闲王,将其削番割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