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3月18日。
农历二月二，龙抬头。
宜：动土、上梁、入殓、安葬。
忌：嫁娶、祭祀、开光、出行。
九龙半岛，油麻地分区警署。
差馆刚抓回来一群当街劈友的古惑仔，大厅内显得嘈杂不堪，窗外还能听见街对面百货店的音响播放着叶丽仪演唱的《上海滩》。
这部由周闰发、兆雅芝、闾良伟领衔主演的电视剧一周前才刚刚上映，主题曲却已经火遍全港。
杨汉东坐在审讯室内的椅子上，透过百叶窗的缝隙，看着外面街道上动辄几十层的摩天大楼与川流不息的车辆，眼中已经没有了三天前初见这种繁华时的震惊，而是变得有些漠然。
都说这边繁华，钱也好赚，却没想到他冒着生命危险，靠轮胎作为漂浮物，硬生生的从海上飘过来之后，遭遇的却是挚友暴尸街头，惨死他乡。
“咚咚！”
面前的便衣警长敲了敲桌子，挂在胸前的工作证随之晃动：“我已经给你够久时间考虑了，还系乜都不讲？”
杨汉东坐直身体，手铐哗啦啦的作响，愤怒的质问道：“我已经把该说的全说了，究竟是我不说，还是你不想听？昨天晚上，我的朋友王援朝和他老婆秦桂香在钵兰街卖水果，有混混调戏秦桂香，王援朝为了保护她，被那些流氓砍死在了街头！我是来报案的，你们这些公安为什么不去抓凶手？”
“我唔系大陆的公安，我系港岛皇家警察！”
警长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身份，随后面无表情的看着杨汉东：“如今港岛警方正在对偷渡客犯罪活动进行彻查，而你这种冇合法身份的黑市居民，正系被关注的对象，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把你这个扑街丢出港岛，你们这些乐色，唔配浪费我们的警力。”
“只因为我们是偷渡客，就可以任人宰割吗？”
杨汉东双拳紧握：“这地方就没有法理和公道吗？！”
“港岛讲法律，但唔会与你这种烂仔讲法律，一个偷渡客，居然还敢来差馆报案，你这衰仔脑袋秀逗了？”
警长从桌后起身，将几张照片摔在了杨汉东面前：“忘了告诉你，你的另外三名同伴已经被我们锁定了，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去茶果岭逮捕他们。”
杨汉东见状怔住。
“我给你两个选择，第一，带着你朋友的尸体离开，就当这件事冇发生过，唔要给我们添麻烦！第二，我将你们移交给immd，作为偷渡客处理。”
警长微微俯身，盯着杨汉东的眼睛：“港岛的偷渡客很多，但唔归我管，我也唔想因为你们这些烂命仔浪费时间，去写多一份报告！选择反抗，你乜都得不到，只能回去蹲班房，现在，告诉我你的选择。”
警长说的immd，叫做人民入境事务处，是港岛纪律部队之一，主要负责执行海、空出入境管制，打击偷渡、入境犯罪活动，是一个让所有偷渡客闻风丧胆的部门。
杨汉东被明目张胆的威胁，身体因为愤怒而有些颤抖：“我的朋友，就白死了吗？”
“唓！路系你自己挑的嘛，大圈仔！真以为这里遍地都系港银给你们捡啊？”
警长鄙夷的看着杨汉东：“你的朋友唔懂规矩，没有执照去贩生果，而且还敢出手伤人，给人搞掂也系自找的！我要提醒你，这里系港岛，系英国人的殖民地，你最好弄清楚形势，在这地方，你的命还冇一串鱼蛋值钱！更冇人在意你的死活，识唔识得？”
……
申冤无门的杨汉东离开警署，避开穿着一身军绿猎装巡逻的军装警，开始撒腿在街道上狂奔。
他来不及领走王援朝夫妇的尸体，必须得尽快返回茶果岭的贫民窟，通知赵顺奎、马红兵和小崽子离开那里。
他已经见识到了殖民地警察的蛮横无理，很怕这些家伙会出尔反尔，对他们下黑手。
他才不相信警长放走他是因为什么懒得写报告，只是对方收了行凶者的贿赂，进行了包庇而已。
可即便是这样，他仍旧无可奈何，初来本地的杨汉东连方言都听不懂，更不可能知道这里还有廉政公署这种部门。
也正如警长所说，不管告到什么地方，他的命都没有一串鱼蛋值钱。
如果他的反抗只能像是苍蝇一样嗡嗡叫个不停，结局也只能像是苍蝇一样，被一巴掌拍死。
80年代初，港岛和内地有着天差地别。
街道上铺着油漆路，电车和双层巴士往来络绎，豪车和敞篷跑车不计其数，街边的高楼大厦如同丛林，层层叠叠的招牌与海报，挡住了天上的太阳。
道路两侧的人看着狂奔的杨汉东，眼中闪过各种奇怪的神色，还有人向他的身后望去，把他当成了被帮派分子追砍的目标。
五个磕头兄弟和一名姑娘，是三天前偷渡过来的。
他们居住的地方，位于茶果岭的棚户区。
众人在内地拿来的钱，放在港岛根本微不足道，没有居民身份证的几人，做生意没有本钱，打黑工无人收留，而且语言也不通，只有在粤省服役过的王援朝，可以用蹩脚的粤语跟本地人勉强交流几句。
几经辗转，五人才找到了一份在码头做苦力的工作。
王援朝的女朋友秦桂香也懂几句粤语，便在油麻地果栏购买水果，削皮切块以后，去钵兰街售卖，每天需要往返许多路程，而钵兰街作为有名的“红灯区”，消费水平也确实不错。
昨天夜里，王援朝收工后，依照惯例去接秦桂香回家，却遇见了古惑仔向秦桂香收保护费，并且对其进行了调戏，王援朝本就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动起手来。
杨汉东等人赶到的时候，行凶者早已不见踪迹，王援朝和秦桂香更是倒在血泊当中，气绝多时。
杨汉东想着通过法律为王援朝讨回公道，但这结果却像极了一个笑话。
等他回到茶果岭那一片低矮棚户区的时候，房间里只剩下了小崽子。
小崽子本名林正煜，前几天才刚满十六岁，见杨汉东进门，红着眼圈看向了他：“三哥，你回来啦！”
杨汉东环视一周，却只见小崽子一人在家，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老大和老四呢？”
“大哥去码头打听了一下，听说钵兰街的保护费是金皇后的古惑仔收的，他们说要去找那些混混，给二哥报仇，我也想去，但大哥不让，叫我在这等你回来！”
小崽子嘴一撇，又要掉眼泪：“大哥说，咱们哥几个是一起来的，就算回不去，也得死在一起，不能让二哥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把命搭进去！”
“胡闹！”
杨汉东听完小崽子的回答，心里咯噔一声，几步跑到屋内的菜板边上，将秦桂香用来切水果的尖刀向怀里一裹，转身冲出门外。
那些街市上的混混，敢于当街杀掉王援朝夫妇，甚至就连港警都对他们百般包庇。
几天内经历的种种，都让杨汉东很清楚，他们这些刚刚到这个城市不久的土包子，是绝对斗不过那群人的。
大哥赵顺奎和四弟马红兵都是冲动的人，一旦让他们跟那些无法无天的古惑仔接触，这种行为无疑是在送命。
无依无靠的几兄弟，在这个举目无亲的陌生城市当中，只能选择抱团取暖。
既然没有人能够为他们提供保护。
杨汉东唯一可以相信的东西，便仅剩手里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