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数月以来，皇帝病重，这件事情是严格保密的。
整个大汉朝，除了皇后、太子、丞相三公以外，就连以宗正刘礼之亲，都难得召见。
只是坊间却早已传开，而消息的来源，是尚衣间的采购。
“宫中邓大人，要五十匹白布！”
“宫中刘大人，要一百匹白布！”
“霸陵宋大人，要朱漆三百斤！”
立春刚过，类似于此的采办信息，就像风一样，从长安城东西二市传了开。
尽管采办们口风极其严密，自有懂事的商家，从其中嗅出了天家大事的痕迹。
一天清晨，长安东市布坊里，一匹快马疾驰而出，出了刚刚打开的东门，掀起一阵烟尘，很快消失在了北上的官道。
带去一个消息——“汉朝皇帝已经一月未临朝了！”
至皇帝病重垂危之时，由黄门侍郎传出皇帝口谕，禁止诸侯入朝探视。连梁王都不得进京，只由太子入伺榻前。
此时是极其重要时刻，太子亲伺宣室殿，两天以来，半步也没有离开过皇帝身边。
太子妃、其余妃嫔和一众皇孙们也都跟着进了宫，俱在椒房陪着哭瞎了双眼的窦皇后。
偌大的未央、长乐两宫，增加了郎卫，日夜值守。领兵的都候和司马，个个神情肃穆，一人身旁陪了个黄门郎，半是协调半是监视。
这一天傍晚，宣室殿内，皇帝进服辽参以后，竟然有了些许精神，惨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太子大喜：“父亲，圣躬大有起色！”
皇帝微微摇头，勉强挤出一丝苦笑，便用手撑着榻檐，想要起身。太子赶紧上前，双手扶住父亲肩背，帝前亲随黄门小风立即送上靠枕撑住。
皇帝摆摆手，小风识趣的赶紧退出门外，将门守住。
这是有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交待了，太子心情沉重、紧张起来，手微微颤动。
皇帝抬眼望着儿子，声若游丝，有气无力地说道：“刘启，你我父子一场，今日就当告别了！现在还有一会，我把几句要紧的话嘱咐与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太子父子情深，眼泪止不住地落了下来，顿时就哽咽着哭道：“父亲，千万不要这样说。儿孙们还等着父亲祭祀赤帝呢。”
皇帝触动愁肠，茫然片刻，轻咳两声，有些遗憾地叹着气说：“我知道你恪守孝道，不必多说了。你且听着……”
太子强忍悲痛，止住哭声。
皇帝一生尊崇黄老之学，此时仍然念念不忘，他吃力地说道：
“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有汉五十年，‘大道’未立，诸事亦缓不亦急。我知道你想要一统，但是一统不惟以武力，还需‘大道’，需要天地神授，不可急于求成。”
这是告诉太子，汉室江山，“大道”至今未立起来，今后还是要继续走“立道”这条路。
而且，将来与诸侯、勋旧发生冲突的时候，要道义为先，否则威权不足以加诸海内，所以才特意进行提醒。
“是，父亲，孩儿谨记于心。”太子明白皇帝的意思，赶紧回话。正好皇帝提到这里，他于是又正好再问一句，“父亲，倘若将来有人违背礼仪，我该如何是好？”
“嗯。”皇帝点点头说道：“我将周亚夫进任为中尉，就是为的这个意思。他老成持重，忠心耿耿，将来如有变乱，你可以让他掌兵。”
皇帝的这句话，对太子来说，就是先皇遗诏了！
太子略一思索，拿一块湿巾去拭皇帝额上细汗，一边就说道：“父亲安心静养，孩儿这就出去办事，过几天再回来陪父亲！”
他是有意这样说。
皇帝也听得出来，想要笑一笑有所表示，蜡黄的脸上却毫无表情，他轻叹一声，喘息着说道：“我的身体我最清楚。你叫你母亲、申屠嘉、刘礼他们进来！”
这些人里，除了皇后以外，早已都在殿外等候。待到皇后急急匆匆赶到，一行人以申屠嘉为首，跟在皇后身后，静悄悄地进了殿，在皇帝榻前，密密麻麻一圈，都垂手站立。八壹中文網
皇帝听到动静，于是艰难地睁开双眼，伸手指了指太子，又指了指皇后，对申屠嘉说：“丞相，宗社大计，请你尽心匡助了！”
然后又看着周亚夫和陶青说道：“周太尉、陶大夫，丞相一人恐是不够，请二位也一起吧。”
此时榻前早已哭声一片，周亚夫有感于皇帝的知遇之恩，想起这些年来君臣情分，不由俯首痛哭起来。
“太子，你拜过三公，今后，天下交给你了！”皇帝说到此，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推了一把太子，随即，手就无力地搭在了榻沿子上。
太子正在恍惚间，转首一看，只见到皇帝眼神逐渐暗淡无光，最后散去了神色，顿时大惊失色。
惶恐伺候一旁的太医官，看到太子神情，立刻趋步上前，抓住皇帝手腕，搭住了脉搏。
太子不敢再作声，咬着嘴唇，扶住皇帝肩背，等着太医的消息。
半晌，太医放下皇帝的手，默默从医箱里拿出一支细香，点燃放在皇帝的鼻前。
如蚕丝般的烟柱，纹丝不动，笔直向上。
整个殿内，鸦雀无声。一炷香燃完，太医低着头，脱下冠帽，跪在地上，深深地叩了个响头——“咚！”
窦皇后在一旁看到此景，顿时眼前一黑，晕倒在了地上。
此时刘荣正在椒房殿中，突然听到远远地传来山崩地裂的哭嚎声，随即听到一声沉闷的鼓声响起。
心神不宁的太子妃猛地站起身，手中锦绣团扇掉落到了地上，“皇上龙驭宾天了！”
本来还在嬉戏玩耍的刘胜等人，听到殿外的哭声，又看到太子妃惊恐的神情，也都停下来，各自钻回各自母亲身旁，害怕地躲了起来。
“荣儿！”栗姬一伸手，紧紧地抓住刘荣，情不自禁地低声叫着儿子名字。
刘荣一回头，母亲眼睛里闪着激动的光芒，脸色苍白，嘴唇在微微颤动，手也在不停地发抖。
“母亲。”他低声答道。
“你皇帝爷爷……走了！”母亲的声音很低，很冷，透着一种说不出来的情绪，似乎是伤感，又似乎是兴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