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梁王,辞别众人,太子单独把晁错留了下来,二人来到书房中。
原本怀着一腔的怒火,因为当着众人的面,强压了下来,此时到了隐秘室内,太子再也忍不住了,一掌就拍到案几上,“太不像话了,还轮不到她当家,必须得好好训斥一番!”
晁错极其聪明,听到话头,略一思忖,便已得知端倪,随即趋步上前,小声问道:“是栗姬又做了什么无礼之事?”
太子点点头,把栗姬嘲讽王娡母女的事情说了一遍,这是他在席间趁便找尚席问到的,叹息一声,又说:“家事本不足道,不过栗姬实在是过分。”
栗姬任性、刁蛮,晁错也是知道的。
不过此时,他并不想多事,于是就说:“栗姬总算是对皇室有功。而且,齐地四国、朝中勋旧均与栗家交好,一旦有什么举动,难免他们不会干涉,到时候,场面复杂,恐怕骑虎难下。”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一眼太子,太子此时被说中心事,低头沉吟起来。
晁错与太子,一向亲近,思忖一番,索性再往深里说一些,他又上前一步,压低声音,以极其忠诚贴心地姿态说道:“殿下,下官有句话,想要直说。先请太子恕罪!”说罢,深深地做了一个揖。
太子看到晁错这番庄重严肃的举动,大为惊讶,又多少有些神秘,于是便用好奇地口吻说道:“智囊,但说无妨。”
晁错此时惶恐起来,肚子里的事情,是犯了死罪的话,但是已经说了出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横下心来,再一拱手,几乎贴到太子眼前说道:
“臣闻太医不力,大事当预——天下将来是太子的,”他紧接着说了一句俚语,“好汉何患无妻?”
他的话是说得相当直白,太子也不免心中悚然,皇帝父亲病情严重,没想到,连晁错都知道了!于是问道:“何谓好汉?”
太子的问话,只有四个字,但是意思已经相当明确了!晁错心中一喜,立刻说道:“无非七个字——治国安邦平天下。”
太子慨然起身,双手紧紧握拳,注视着晁错。皇帝大行,势在必行,作为汉朝储君,最紧要的事,是如何尊从礼法,执掌汉室权柄,消除关东封国对朝廷的威胁。
而这三件事,就是有汉五十年以来,最棘手的问题,父皇在病中,也曾多次向自己提及到。
而现在看起来,朝廷内有道儒法,三家纷争,外有匈奴、封国咄咄逼人,还有当年随高皇帝一起打天下的勋旧,势力盘根错节,这三样,那一件都不是那么好处理的。
如何能做到那七个字?这是一个重大的难题。
想到这里,太子不觉头有些隐隐作痛,“智囊,我该怎么办?”他本想用简洁的口气说这句话,但是声音低沉,词语委婉,听起来却偏偏令人觉得好似手足无措一般。
晁错郑重地说道:“削藩势在必行。为今之计,当召吴、楚、赵,三大诸侯王入京,趁隙着御史弹劾,即伺机羁押,再令廷尉搜刮,以三王平时之嚣张,必有迹可循。到时候,可大可小,由太子裁决了!”
语毕,晁错竟然五体投地,伏在了地上:“为了大汉社稷,臣斗胆建言,似大逆不道,也万死不辞!”
太子不禁动容,就将身子俯下,扶起晁错,正色说道:“公言甚是!”随即示意晁错坐下。
“让我好好想一想!”面对这些重大难题,太子一番思索,毫无头绪,觉得口干舌燥,端起茶碗,轻轻喝了一口,忽然间想起来,刘荣也曾有过类似的言论,不由又生一分警惕。
“先生可曾听说,吴王心存怨恨,不守臣节,上月竟然怠慢宗正。”太子不想困顿,于是转移话题。
“臣有所耳闻。吴王因刘贤之事,为子衔恨。皇上仁爱,并无责备。”
“哼!”太子面色恼怒:“吴王已是再从之亲,因高皇帝当年敕封,得国五十年,享尽荣华,却不思回报!刘贤当众冒犯于我,罪不可赦!”
“殿下请勿生气,一个吴王,并不足畏。但关东诸侯,据有天下十分之二,如果突然勾连举事,联手向西,则必成大患。请太子具奏皇上,当未雨绸缪了!”晁错面色凝重,再顾太子说道。
太子点头,默然未语,半晌才说:“先生经济天下,今后当忠心事汉,我先行谢过!”说罢,举手行礼。
晁错受宠若惊,激动得站起身来,有些语无伦次,:“臣为太子,为大汉,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
家宴过后十余日,刘荣没有再见到过父亲,父亲也没有找过自己。
经由这几个月对世事的接触,刘荣意识到自己过于锋芒毕露,操之过急,适得其反了。于是静下心来,每日里学习经书,练习武术,也不与其他人多做交往,闲暇之余就找乌孙驹聊天。
欧阳生和王师傅,都是关中人氏,而且各有专业,倒是车夫乌孙驹,家族来自域外,颇有些神秘,令刘荣兴趣十足。
一日,主仆二人站在房前树下。
“乌孙,你的老家在哪里,有什么名马?”刘荣对大汉朝缺马一直耿耿于怀,常常想着要建设马场的事情。他知道乌孙的老家在西域,西域有名马,于是拉着乌孙驹问道。
“我的老家本在天山脚下(注:汉初天山即今祁连山)。”乌孙驹说着话,脸色暗淡下来,他略一停顿,接着又说:“我现在只知道,沿陇西出小方盘城,向西万里,伊列水边,还有我的族人。”
刘荣咂舌,万里之遥,遥不可及,而且,陇西以西,至今仍然是匈奴人的势力范围,祁连山的右贤王,可不是好惹的。
“至于马,我听我父亲说。大概还是得在一个叫做宛的地方,那里才有名马。不过,宛地比伊列水,还要远。”
“我知道它!”刘荣说道,心想:不就是大宛么,位于后世称为葱岭一带,自然是比伊列水还要远。
“嗯?”乌孙驹有些吃惊。西路未通之前,宛这个国家,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不过,这些天来,他已经习惯了刘荣经常语出惊人,也不遑多问,又说道:
“宛国有野马,体健速快,生长南山,很不好捕获。不过,每到交配季节,百姓驱赶母马上山,然后能得马驹。这种马驹纯色,或赤、或白,一跑起来,通体血汗,与毛皮相间,好似天边彩虹,因号天马。”
天马?刘荣不好直说,这就是汗血宝马!血汗是因为,马儿皮薄毛细,一旦奔跑起来,剧烈远动之下,血管贲张,清晰可见,远远看去像是在流血一样。
放下汗血宝马的事情,刘荣又问:“宛国还有什么特产?”
乌孙驹想了一下,说道:“别的我也不知道了。我只知道宛国是城国,有城百座,民百万,世居耕田,出产水稻和麦子。”
刘荣饶有兴趣地听着乌孙驹的介绍,暗中把东瓯与大宛,都牢记在了心中。
注:所谓“城国”,是相对于匈奴、月氏这样的游牧民族“行国”而言,就是土著,农耕国。
接下来的日子里,刘荣囿在府中,谋划未来。
除夕之夜,父亲以狗血题了府门,一家人喝完椒柏酒,过了些日子,又张灯结彩度元宵,等到寒食节之时,参加青帝之祭,看完《云翘》之舞,不知不觉间就脱下厚重的棉衣,换上轻薄一些的锦袍。
就在立夏,准备祭祀赤帝的时候,大事降临了。
皇帝刘恒驾崩,终于弃大汉朝万千臣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