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换上宫中衣服,出了窦府,眼见乌孙驹早已等在门口,于是告别窦婴,登车向未央宫而去。
走到司马门时,天色尚早,今日也非大议上朝,所以四下安静无人。
刘荣下车登记,门口郎卫见是皇长子进宫,都吃了一惊,又不敢多问,只是匆匆行礼,做了记录,便立在门边,垂首恭送。
皇宫禁地,除了皇帝,其余人都不能再坐马车,步行一里地,远远望见天子台门,于是乌孙驹告退,刘荣独自一人抬脚登梯,慢慢向宣室殿走去。
此时,天边四处传来鼓楼报时声,悠扬且雄厚,伴着钟鼓声,响彻寰宇:“辰时——初刻!”
那边报时声落,宫中小鼓也响了起来。
皇帝早食过了!
刘荣心想,来得正是时候,稍后走到宣室殿时,皇帝就正好吃过早餐,也应该走到殿中了。
于是,那名正准备跑去通报的黄门,就被他摆手叫住。
果然,刚刚从台阶上露头,就看到皇帝站在殿门前面,望着自己,刘荣顿时就忍不住,带着些哭腔,大喊一声:“父皇!”,随即一溜小跑,奔至皇帝面前,拜倒在地。
皇帝嘴角闪过不易察觉的微笑,心里悬了一个来月的石头落地,他点了点头说:“起来吧,回来就好!”
父亲这轻轻一句话,让刘荣倍感亲切,顿时觉得,数十日来劳心劳力的苦楚,也都值得了。
进到殿中,站在皇帝身旁,刘荣感觉有说不完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倒是皇帝先开了口,他问道:
“你已经令欧贞复与吴王断了联系吗?”
“回父皇的话,儿臣此去,并未见欧贞复,见的是欧贞鸣。”
刘荣的回复,与此前的计划并不一致,而且皇帝并不知道“欧贞鸣”,便有些奇怪,就问道:“他是什么人?”
“是东瓯夷鸟将军,欧贞复的弟弟。”
“哦。为何见他,不见欧贞复?”皇帝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继续问。似乎为计划改变,而他不知道,脸色有些不满。
刘荣看在眼里,心中略一思索,带着自责语气说:“父皇,事出突然,也无法奏明,所以,儿臣临时做了改变。”
说到这里,低头不敢再出声。
皇帝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语气有些生硬,毕竟刘荣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办完这件大事已经实属不易,中途变更,想来也是事出有因,不必过于追究。
想到此,皇帝面色恢复平静,眼神变得柔和起来,口中就带着鼓励的意思,对刘荣说:“你且捡紧要的,说来听听!”
“是!”刘荣听出皇帝已经原谅了他,暗暗松了一口气,便将与欧贞鸣的会盟前后事宜,一一说与皇帝。
皇帝饶有兴趣地听着,刘荣讲到:“儿臣未敢许诺,只是与他约成联盟。一切都请父皇定夺!”之时,他赞许地“嗯”了一声,这就表示,刘荣与欧贞鸣的约定,获得了他的认可。
他见刘荣说完,又好奇地问:“东瓯由欧贞复做主,你为什么舍主求次,与这个……欧贞鸣联盟?”
“父皇,”刘荣这时有些得意,不过不敢表露出来,依然小心地说:“儿臣以为:天下是我汉家天下,无论关东诸侯,还是边陲狄夷,裂土割据,不过是羁縻之计。”
他接着说:“现在,是该收回来的时候了。”
皇帝脸色凝重起来,没有说话,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刘荣沉声说道:“高祖有‘异姓不得封王’的‘白马之盟’,东瓯为侯国,欧贞复却欲求封王,且他与吴王私下,关系甚为密切。儿臣听说,他也有不臣之心……”
皇帝一边听着,一边想着,到了这里,眼神就变得犀利、阴狠,愤然道:“这事儿我知道。你接着说。”
“是。”刘荣赶紧应道,往下继续说:
“既要除他,就要削弱他,与欧贞复联盟,无形中却令他变强,反而与我不利。最好的办法,是令其内乱。所以,儿臣改变了计划,选择与欧贞鸣结盟。”
皇帝侧脸盯着刘荣,看了半天,半晌才“恩”了一声。
没想到,刘荣小小年纪,却有这番心思!
皇帝此刻间,内心忽然喜忧参半起来。
喜的是,这两年来,刘荣出乎他意料的成长了起来,似乎可以作为自己的接班人培养;忧的是,刘荣母亲栗夫人刻薄暴戾,莫名其妙地仇视刘家皇亲和后宫其他夫人。
一旦立了刘荣为太子,栗夫人岂不更加权势滔天,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还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来!
而这些苦恼,长期萦绕在脑海里,从来找不到任何人可以倾诉,只能憋在心里。
想到此处,皇帝不免有些头疼,国事、家事,没有一件省心的!
刘荣在一旁,看着皇帝脸色变幻无常,心中疑惑,等了良久,忍不住小心地问一句,“父皇?”
皇帝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为了不让刘荣多想,脸上就露出笑容,夸道:“吾儿能谋善断,朕心大慰!”
刘荣听到皇帝此话,心中升起暖意,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随即垂首言谢。
皇帝想起窦婴,又问了一句:“此次东瓯之行,窦婴也是有功之人。你觉得他如何?”
“窦婴是忠臣,且具材干。”刘荣正在想着怎么提组建“钩据司”的事情,听到皇帝主动提到,立即对窦婴赞赏起来。
皇帝颌首,没有说话,不过脸上神情表示,对于窦婴,父子看法一致。
刘荣趁机又说:“父皇,关于匈奴,儿臣尚有一事启奏。”
“哦?”皇帝一听,兴趣盎然,立即指示:“说。”
“汉奸中行说,在匈奴网罗了一批奸狡之徒,专行刺探谋杀之事。儿臣在东瓯国内,险些为其所害。”
“有这等事?”皇帝一听,顿时皱起眉头,大为光火,将手中茶杯重重放到案上。
远处随伺黄门,听到异动,都小心地看了过来。
“所幸有窦婴和乌孙驹护卫。”刘荣四下环顾,上前一步,小声说道:“父皇,我们没有相应机构,无从知晓匈奴动向,以至于匈奴奸人横行,陷于被动。”
“你有良策?”皇帝问道。
“儿臣听说,我朝以前曾有‘钩据司’,恰可克制。儿臣建议,不妨召集良家子,重组‘钩据司’。外防匈奴,内查谋逆。”
最后一句话,刘荣特意加重了语气,用于打动皇帝。
果然,“外防、内查”,两方面的作用,令皇帝动了心!
刚刚他还在因为这些事情无人分忧而头疼,刘荣此时提到的“钩据司”,似乎就可以用作此途,正好说中心思。
不过,刘荣身处宫禁之中,怎么会知道“钩据司”?心中奇怪,口中便问:“你尚未出生之时,‘钩据司’就已经裁撤,你又从何而知?”
“是窦婴讲与孩儿所知。”刘荣小心翼翼地回到。
皇帝一听,顿时哈哈笑了起来,对刘荣说道:“窦婴,这个狐狸,借机引你来游说我!”
刘荣一时没反应过来,愣在一旁。
皇帝看着他,仍然带着笑说:“窦婴当年,曾以良家子选入郎卫,后又进了钩据司,任职郎官,倒也颇有功劳,甚是得意。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想着当年的威风!”
刘荣也跟着笑了起来说:“那父皇,此事可行?”
“恩。可行。”皇帝点头应允,想了一想,随即召来黄门朗,口述两道圣谕:
一道是“即日建‘钩据司’。以窦婴为令,申屠通为丞。诸事比照孝文皇帝十三年前旧例。”
一道赫然是“皇长子刘荣,属领‘钩据司’。”
虽然,刘荣本意是想推荐申屠通到梁国任相,但是,此时皇帝下令让他任钩据司丞。相比而言,倒是更加多了一份尽力的机会。
于是,刘荣大喜,喜极而泣,一揖到地——自己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是得到皇帝的信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