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之前,余十七一直觉得自己以后会从父亲虞令维手中继承同风门。
十六岁之前,余十七也一直坚信自己的名字是为了纪念父亲和母亲的结合。因为他叫虞言志,父亲姓虞,母亲姓言,而志有铭记的意思。
这让他一度以为自己的名字有双重含义,但现在他知道其实这个名字不是同风门的门主夫妇给他起的,他喊了十六年的爹娘也不是他真正的父母。
所以,虞言志这个名字的真相,只是他从养父虞令维门主那里继承了虞姓,而给他起名字的那个人对他寄予了“言志”的期望。他的养母姓言,是个美好的巧合。
对于自己根本不是虞家长男的这个事实,十六岁的余十七感到无法接受。他从一直当成亲妹妹的虞幼慈那里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跑去向母亲求证,在母亲的沉默中早慧的他意识到了真相就是如此。
可是没有人愿意告诉他他真正的父母是什么人,从母亲变成养母的言夫人只是暗示他真相或许在荒芜宗。
余十七对这个所谓的“真相”其实也不是抱着一定要知晓的态度,只是他已经没法再如常一般面对同风门的家人们,离开同风门去荒芜宗寻找真相是个逃避的好理由。
行囊中那瓶玉真化伤丸就是在他离开同风门时言夫人送给他的,因为她年轻时未嫁给虞令维时也曾是荒芜宗的弟子,知道那些以威慑江湖宵小恶徒为己任的游侠们的活动充满了难以预测的危险。
“好了,剩下的事以后再讲吧。你伤势不轻,少说话比较好。”西陵玥制止了余十七继续回忆生平,她的神色看起来缓和了一些,似乎已经相信了他。
“我把吃的放在这里,你要是吃得下就不用客气。”她将自己带回来的食物放在石台上,“明天天亮,送你下山。”
余十七没有问她是如何在这荒山之中找回这些熟食的,因为答案也许潜藏着他无法应付的危险。
这少女行事风格从头到脚都给他一种邪魔外道的感觉,先前对同风门和荒芜宗流露出敌意也足以说明问题。
同风门是江湖公认的正道,荒芜宗更不必说,其麾下的云中剑乃是江湖的执法人,对这两者怀有敌意,少女所代表的立场他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能够放过曾经是云中剑队员的自己,余十七觉得已经是莫大的运气了,方才那把半透明的刀抵在他面前时,只需要半句话不投机他就可以准备投胎了。
那头白狮在距离他不足十步的距离附近徘徊,时不时朝他看过来,似乎是被石台上食物发出的肉香吸引着。
余十七迟疑了一下,拿起一块肉,还没丢出去就听到西陵玥冷冷的声音从边上飘来:“不许你喂。”
她又走了过来,用不善且诡异的语气对余十七说:“你猜猜看之前闯进这里的登徒子去哪了?”
“难道被阁下喂了狮子吗?”
“阁下阁下的……真是讨厌。”她哼了一声,“我已经告诉过你我的名字了。”
“如果阁下希望的话,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以后也不会记得。”他诚恳地说,“下山之后对今日的所见所闻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西陵玥愣了一下,发觉他的眼神是认真的,当即恼了:“你一个男子汉,前云中剑的队士,就这么贪生怕死吗?”
“怕死……有什么错?”余十七喃喃,“我还有好多事情想做,死了就什么都做不成了。”
“既然怕死,之前又为什么大喊大叫着朝那畜生扑过去?真以为那支破箭能让你杀了它?”
“再怕死的人,也会有想要为什么东西拼命的时候的。”他说完就把脸扭到了一边。
西陵玥听完这句回答忽然乐了:“那你方才那么拼命,是想救我?”
“只是那么一瞬间想起了自己以前做云中剑的时候发过的誓,要拼命保护能保护的人。”他难过地摇了摇头,又补充道:“我没有后悔过。”
西陵玥的表情又变得不善了起来,她把余十七面前的食物包起来拿走了:“本事没有多少,还把拼命保护别人挂在嘴边,我最烦你们这种人。”
余十七没有说话,伤痛还在折磨着他,他咬牙从行囊中取出一条绒毯,到离泉水稍远一点的地方铺下。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了亮起的篝火,他下意识地朝西陵玥看去,只见她在篝火堆上支起了一个架子。
“湿衣穿着不难受吗?”她朝余十七瞥了一眼,“脱了拿过来烘一烘吧。”
“这……恐怕不合礼吧。”
西陵玥坐在篝火边,抱着膝盖眯着眼睛望着他:“什么不合礼?”
余十七心知她是明知故问,抿着嘴没有回答。
西陵玥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裙摆,对余十七道:“你要是觉得难为情,我不看就是了。”
说罢转身她便朝洞窟的另一侧走去,那头白狮远远地卧在洞口,目光在自己的主人和陌生人之间来回流转。
余十七犹豫了片刻,走到篝火边先将外衣脱下晾在支架上。他回头朝西陵玥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现她蹲在泉水边用手搅动着水面,才放心地继续脱其余衣物。
时值盛秋,西荒的夜晚本应凉意袭人,不过在这山腹之中有温泉和篝火,余十七即使光着膀子也不会觉得不适。
他呆坐在篝火边,失去聚焦的空洞眼神中倒映着跳跃的火焰,想着自己此番西入昆仑的两个心愿已经达成一半,心情不由得变得且喜且忧起来。
或许再过一个月,西凉州就会降下大雪,到那时东南山脚下货镇上的客栈就会变成名副其实的“风雪驿”,山中的道路也会变得凶险难行。
错过了这个机会,再想往昆仑深处走,就得等来年了。八壹中文網
耳畔忽然传来了少女低吟浅唱的声音,把余十七从自己的心事中拉回了眼下,他侧过目光惊讶地发觉西陵玥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他下意识地朝她的足踝看去,发现那对铃铛不见了,怪不得自己一点声响都没有听到。
西陵玥的目光并未看他,口中仍在吟唱,用的是某种余十七听不懂的晦涩古老的语言。她的双手交握在胸前,那姿态似乎在祈求什么,眼神虔诚而坚定。
片刻之后,西陵玥在她自己的歌声中开始起舞,白衣翩跹。
对西荒的风俗粗略有所了解的余十七隐约明白那是某种娱神的舞蹈,西荒诸部胡夷杂居,大小各部各族都有自己信仰的神灵,以歌乐舞蹈娱神的仪式也大同小异。
秋季是猎获备冬的季节,在这个季节向自己所信仰的神灵献舞祈求平安度过寒冬,在西荒是很常见的行为。
不过让余十七感到奇怪的是,西陵玥给他的感觉并不像是西荒异族的女子,最初她和自己对谈还讲到南国的礼教,倒像是知书达理人家的女儿。只不过后来发生的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已经令他难以分辨这女孩的来路了。
片刻之前她拿刀威胁自己的时候,活脱脱是邪魔外道的作风,可是现在看她翩跹起舞,又觉得舞姿说不出的圣洁。
一瞬间脑海中想起了曾经看过的山鬼精怪的故事,余十七原本昏沉的困意一下子消退了不少,他开始有点担忧自己能不能看到明日日出。
盯着面前的篝火强撑着眼皮,他在心中暗暗祈祷这个夜晚能过的快一点。
眼角的余光依然能够时不时瞥见舞动的白影,那清婉的歌声似乎有种令人着魔的力量,余十七渐渐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进入了梦乡。
眼前的篝火一明一灭,几番轮回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沉沉地合上了眼。
朦胧中他仿佛听到有人在自己的耳畔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