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因为最近西荒的天气又变得恶劣频频降雪刮风的缘故，那位本欲离去的钟先生竟然改变了主意在客栈里住了下来。
他是个闲人，每天除了三餐其他时间便在客栈前院后院转来转去东看西看，虽然不妨碍客栈里的人干活做事，但却让余十七觉得很不自在。
“我也觉得不自在。”刚练完刀的王忠圣对提着水桶从旁边走过的余十七小声抱怨。
那天他们两人在交手中完败给那位钟先生之后，王忠圣就把自己每天练刀的时间加了半个时辰。他练刀固定在客栈后院的马厩边上，那位钟先生有时候过来也会微笑着看一会儿，但只是看，不说好也不说不好。
王忠圣心里不止一次嘀咕过小气，他想以钟麟奇那天轻松挫败自己和余十七联手夹攻的身手水准，想必是能够指点自己的一二的。
这会儿钟麟奇就在后厨门口，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有意思的话逗小梅那丫头笑得前仰后合。
“水打来了。”余十七拎着水桶到后厨，用眼神示意钟麟奇让一让别挡道。
“哎，我看你那朋友天天练刀，你怎么不练？”钟麟奇好奇地问道。
“我不喜欢练武。”
“为什么？那天看你的身手，应该是跟名师学过的吧。”钟麟奇回想着余十七当时的连环脚，自言自语道：“招式不错，不过拿捏时机和力道都还差了点火候。”
“我不喜欢和人争斗。”余十七把整桶水倒进后厨蓄水的大缸。
钟麟奇笑了笑：“可这天下是大争之世，就算你不想和人争斗，也会有人找上门来。”
“我就安心画我的画，捕盗缉贼有官府，扫荡江湖奸恶有云中剑，天塌不下来。”
“如果有一天天塌了呢？”钟麟奇问，“那时候你怎么办？谁能保护你？”
“天不会塌。”余十七转过身面对他，“你们忘川是不是唯恐天下不乱？”
“这个帽子扣的着实冤枉。”钟麟奇无辜地耸肩，正色问道：“难道你不知道吗？当年帝都大乱，皇子们为争权大打出手，军队在城中动用火器不顾百姓死活……当时冒死参与平乱的人里头，也有我们忘川一份。虽然那时候你大概还没出生出生了也还小，但故事总听过吧？”
余十七说：“参与平乱的功臣早已在锦衣卫中任职了吧，你们现在这个忘川又是从哪冒……”
“接着。”钟麟奇手一扬打断了他的话，凌空抛过来一个东西。
余十七眼疾手快地一把接住，摊开五指低头一看，竟然是块镶金玉牌。
玉牌正面阳文为衙门全称“宸粼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北镇抚司”，背面阴文为四词八字训词，分别是“忠君”、“报国”、“惩奸”、“除恶”。
“这是你的？”余十七怀疑地看着他。
“怎么？我像是在骗你吗？”钟麟奇抱着双臂侧了侧身，“难道你面前的人看起来不像是锦衣卫的官差？”
余十七没有说话，伸手把玉牌递出去。等钟麟奇接手，他才问道：“那先生觉得自己对得起这块玉牌上的训词吗？”
钟麟奇沉默了一下，缓缓说道：“我对不起，问心有愧。”
“先生既然还能为自己感到愧疚，那亡羊补牢为时未晚。”余十七说，“我不过是你一个多年未曾相见的故人之子，先生何必在这里浪费时间呢？”
钟麟奇吃惊地看着他，自己方才不过是不小心漏出了心事，没想到反倒被这小子拿来说教了，真是令他有点哭笑不得。
“我不是浪费时间。”他摇了摇头，诚恳地对余十七说：“我之前和你说，想介绍你去为皇陵作画的事，是认真的。”
“为什么是我这样一个无名画师？”余十七狐疑地问。
钟麟奇叹了口气，随机露出了思考的表情，他犹豫的眼神显露出了他的内心正在经历挣扎。
“我之前说过吧，我的一个朋友快要死了。”他的语气开始变得悲哀起来。
“嗯。”余十七观察着他的眼神，觉得他不像是在骗自己，心中泛起了同情。
“有些东西，可能他这辈子都没机会看到了。”钟麟奇苦涩地笑了笑，“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可惜……时局和运气这一次没有站在他这边。我知道他的心愿，所以我想找人把那些画在皇陵里永远流传下去。”
余十七听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钟先生，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你想篡改皇陵壁画的内容？你觉得我会听你的话，为你做这种事？”
“我会保证你的安全。”钟麟奇认真地向他承诺，“你刚刚也看到了那块玉牌，我有能力让你顶替本该去完成皇陵壁画的画师，也能保证你能全身而退。”
“你把你的权力用在这种……为自己谋私的地方？”余十七愤愤不平地重复了一遍那四个词：“忠君，报国，惩奸，除恶。钟先生，你有那么好的身手，也有可以让你正当去做那些事的身份，为什么……”
钟麟奇愣了愣，忽然低下头笑了起来。
余十七不解地站在原地看着他，耐着性子没有扭头离去，想听他解释。
但钟麟奇笑完之后没有向他解释，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改变主意了，也许你确实不适合做这件事。你有一颗赤子之心，好好珍惜吧。”
“钟先生……”
“我行至今天，走过不少歪路，也杀过不少人，虽然功绩和过错参半，但彼此并不能相抵。”钟麟奇幽幽一叹，“也许在乱局中把握时机出人头地是种很出色的能力，但像你这样的相信正义、赤诚善良也是种难得可贵的品质。希望等你到我这个年纪的时候，不会为自己曾经相信的东西感到后悔。”
余十七还未有所反应，钟麟奇就已经转身离开了。
如果说之前余十七心里还觉得这位钟先生有着巧舌如簧的不好印象，这一刻他已经确确实实感受到了对方的真诚。
余十七空闲下来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想起钟麟奇最后对自己说的那番话，他在认真地思考其中的意味深长。
在西荒先后遇见了燕孤鸣和吕兴朝那样真正的卑劣小人，也一度在他们的算计之下吃亏，可这些都没有动摇他内心的信念。
但不可否认的是，他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还很不完整，比他多活了那么多年月的钟麟奇一定比他更了解这个世界。他可以完全不信燕孤鸣当时所说的世界的本质是残酷的，但却无法避免地对钟麟奇口中的“大争之世”将信将疑。
如果天塌了怎么办呢？毕竟他现在所信的一切，都是建立在荒芜宗和云中剑会一直存在下去的前提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