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莲生
时间：穆九郎伏诛一个月后。
……
莲湖中夏荷盛开，山寺之中钟声清鸣。
两个人影泛舟渡湖而来，在山门前略作停顿之后，缓缓拾级而上。
“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右臂一袖肘部以下空空荡荡随风摇摆的少女清冷地问道。
“你之前不是想轻生吗。”
“所以你带我来出家？”
“出家什么时候和死变成一个意思了？”
少女病恹恹地回望了一眼身后的莲湖，一脸了无生趣。
领着她来到这里的中年男子淡淡一笑，不由分说拉着她继续往山上寺庙行去。
寒林寺佛堂之内，端坐在佛像前冥思的僧人缓缓睁开眼，对身后来人说道：“终先生，你从江州回来了？不知可有遇到小僧所说的有缘人？”
“有缘人不知道有没有遇到，不过倒是捡了个孽缘回来，正想来找慧一师父理论理论呢。”
“不知何谓孽缘？”
没等终陵弃开口，被他半强迫拉来此处的安念玖便扑通一声跪倒在慧一身后，伏地叩首。
慧一转过身来，莞尔道：“施主这是何意？”
“年轻人吃了大亏想不开，隔三差五要寻死，我是没办法了，不如你帮帮忙？”终陵弃两手叉腰，无可奈何道。
“江州一行，我未能完成山庄的使命，也没能保护同伴，甚至因为一念之差，为敌人所趁……我已经是个废人，只欠一死。终渡主救了我却不愿接纳我，既然如此，尘世间已无我归所，请大师发发慈悲，渡我出家吧。”
慧一看了一眼终陵弃，随后认真地对安念玖回答道：“施主的请求小僧听到了，但恕小僧不能答应。”
“为什么？”
“施主把出家看出对尘世的逃避，心中便如淤塞死水的荷塘，如此安能见佛？”
“大师的意思，我果然还是不该活下来，对么？”
“施主难道还活着吗？”慧一蓦然反问的一句，让原本漫不经心站在一边的终陵弃都面露惊愕之色。
安念玖更是呆在原地许久，心中思索着这句话的意味。
是了，我早已经死了。她换换合上眼，悲哀地想道，如今活下来的不过是一具残破不堪满身污秽的躯壳。
“所谓活着，不在于施主的心是否还在胸膛内跳动，而在于施主是否心中还对未来怀有期许。”
没有了吧……她自嘲地呵呵冷笑，虽然从那一天的地狱中活了下来，但自己的灵魂一刻也不曾逃离那个地狱。只要闭上眼，她就能想起穆九郎压在自己身上时所做的一切所说的一切，连带着明明已经被治好的右臂断处都隐隐作痛。
注意到了她此时那灰暗的眼神，慧一此时不由得也叹息一声，对开导安念玖这件事感到希望渺茫。
“你就不能想想，活下去以后还能做些什么吗？”终陵弃忍不住出声道。
“我唯一想过的事，就是跟在你身边替你做些我能做的事。”安念玖回答道，“可你是个名震天下的刺客组织首领，而我只不过是一个断了握剑的手的废人，我又能为你做什么呢？”
终陵弃一时哑口无言，他救安念玖本来就不是为了要她报答自己，当时脑子一热所说的那些话也并不作数。
“作为一个剑士，我失去了握剑的手。作为一个女人，我失去了清白之身。终渡主，大师，请你们告诉我，我还有什么理由可以活下去？”她的话语说到最后变成了崩溃的哭腔，弓着身子埋头在左臂臂弯间低低啜泣。
慧一正想出言安慰，忽然听到终陵弃幽幽地说了一句：“这些其实都不重要。”
安念玖肩膀一震，对这惊世骇俗之言感到不可思议。
“你失去了右手，你还有左手。若是真心想要练剑，其实对你来说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至于女人的清白……或许天下有很多男人会在意这个，但你扪心自问，那是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东西吗？”终陵弃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我换个问法吧，倘若可以用那个东西换回你那些同伴们的性命，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
“那它便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至少在你心中，有比它更宝贵的存在。”终陵弃伸手轻轻按住她的肩膀，“失去它对你而言，并不影响你依然拥有高贵骄傲的灵魂。”
安念玖愣住了，她回头望向终陵弃，发现他也同样在望着自己，目光中满是嘉许与鼓励。
“江州的事，其实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最后那人也被云中剑所讨伐，至少以后渝陵不会再有无辜女子因他而受害了。至于那些令人伤痛的牺牲和离别……虽然我很不想这么说，但身为一个云中剑，你早该对此拥有足够的觉悟和准备才对。”
“我……”
“施主不妨再想想，心中可否还有想要去做之事？”慧一看出了她冰封的内心因终陵弃的这番话而开始解冻，赶紧趁热打铁帮忙劝道。
安念玖缓缓合上双眼，努力将穆九郎带给自己的痛苦排除出脑海心湖，最后她的思绪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那个暴雨雷鸣的黎明清晨。
只不过这一次浮现的身影不是那个可憎的恶贼，而是雨中拔剑死战的少年……和他如雷鸣电闪般凌厉的剑。
“我……”良久之后她终于开口，在终陵弃和慧一鼓励的目光中说道：“我想再见到一个人……他的名字叫……”
她沉吟了许久，始终没有说出那个相见的人的名字。
终陵弃在一旁听的有些着急，忍不住问道：“你忘了他叫什么？那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吗？尽量说详细些，我帮你去找他。”
安念玖蓦然一笑：“不用了，我记得他叫什么。不过我不想说给你听。”
终陵弃怔了怔，旋即莞尔，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随后，他向慧一郑重地请求道：“慧一师父，其实我今日来还有另一件事。”
“请讲。”
“希望你能为她做一只右手的义肢，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终陵弃在安念玖惊愕的目光中说道。
“可以是可以，不过以小僧的手艺……做出来的东西恐怕是不能够助这位施主重新握剑的。”慧一脸上微露窘态，不好意思地说道：“大概只能……让她能用右手拿些东西，或者做些粗糙的活而已。”
终陵弃微笑：“无碍。”
“那便三个月之后来取吧。”
“多谢。”
“客气客气，这个要求实现起来总比终先生强迫小僧教你金刚菩萨脚要容易一些。”
终陵弃脸上尽显尴尬之色，安念玖见了，忍不住问了一句：“是因为那武学是贵寺的不传之秘？”
“不，只是因为终先生在拳脚功夫上的悟性很差，教起来很费劲罢了。原本小僧还想将十四式大梵天龙拳一并传授的，可惜了可惜了……”慧一一点也没有在意终陵弃黑沉的脸色，淡淡地说道。
安念玖听完之后，露出了劫后余生以来第二次开怀的笑容。
离开寒林寺的路上，两人不再一前一后，而是并肩而行。
“终先生，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想听真话吗？”
“想。”
“从我们相遇开始，你总是让我想起我年少时一个很重要的朋友。”
“你喜欢她？”
“应该说是……很喜欢。”
“她呢？”
“她也喜欢我。”
“那为什么没有在一起？”
“阴差阳错，自惭形秽，或许还有别的什么理由？”他自嘲一笑，接着有些怨念地说道：“如果当初我和她在一起了，孩子也许都和你差不多大了。”
“那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安念玖微微蹙眉，猜道：“旧情人的影子？还是……想象中的女儿？”
“别多想，你就是你自己。”终陵弃笑道，“每个人都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前方莲湖中风荷微动，安念玖停下脚步，望着那些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若有所思。终陵弃也没有催她，耐心地陪她一同停在湖边看荷花。
“小时候我听我娘给我讲过一个故事，说有道行高深的仙师能够用莲藕幻化作肉身，招回死去之人的魂魄令其还阳复生。我当时就在想，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会不会也有那样好心的仙师搭救我并收我为徒。”
终陵弃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
安念玖看了他一眼，缓缓屈膝向他跪下，昂首诚心道：“终先生，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其实从江州出来一路上我心里都很感激你，只是我这个人在感情表达上向来有些别扭，加上又生你不愿接纳我成为忘川一员的气所以才……”
“我都知道。”终陵弃背过身去，不受她的跪谢之礼，“我说过了，你和我年轻时的那个朋友很像，所以我都知道。”
“我想以后都……”
“你应该还有自己坚信的理想要去实现吧。”终陵弃打断了她，“忘川不是你该停留的地方，回云中剑去吧。”
安念玖抬起左手揉了揉眼睛，答应道：“我明白了。”
随后她起身，在终陵弃背后对他郑重说道：“我会记住你的恩情的，虽然我知道你不在意这个，但我在意，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轻舟荡过莲湖，终陵弃没有上岸，留在船上对安念玖挥了挥手以示告别：“我就不送你回去了，对荒芜山庄来说我不是什么受欢迎的客人。”
“先生保重。”
“三个月后，我还在这里等你，希望到时候你能更看开一些。”
“放心吧，三个月后，我会欣然来拿回我的右手的。”
（番外篇《江州秘闻录》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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