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车停在一处石头垒成的无名拱桥边上,就差不多要到了。
下了车,就看到向国华已经驾着牛车,在拱桥边的大樟树下在等着他们,天气还不热,但桥下的小溪里,已经有调皮的孩子在敲石头摸鱼。
看到姜外公下车,孩子一边好奇地打量跟在他身后的姜黎和舒兰秋,一边喊叔公。
姜外公虽然有工作单位,也分了房子,但日常都是在向家所在的胜利大队生活,通俗点的叫法,是上门。
在农村,上门女婿向来是不太被人看得起的。
一般只有家里条件极差,连饭都吃不上,或者是哪里有什么不足的男的,才会上门当女婿,家庭条件稍好一点的,都是往家里讨媳妇。
不过姜外公又不一样,国营单位的大工程师,学识高,儒雅威严,队上的人都十分尊敬他。
就姜外公这条件,四十出头的时候想再婚,选择的余地还是很大的。
当年他决定跟向姨姥组成家庭,着实有些叫人大跌眼镜。
向姨姥性格再好,那也改变不了她一个寡妇带着好几个拖油瓶的事实,她还大字不识一个。
当时不管是队上,还是单位,都没几个人看好。
没成想,一晃十几年过去,两人顺顺遂遂把日子过了下来。
“阿序,你先扶兰秋和姜黎上车。”向国华拍了拍平板车上的新棉花垫子,“你们俩娘忍一忍,一会就到了。”
棉花垫子就两个,是特意为舒兰秋和姜黎准备的。
这年头农村布票棉花票多紧张啊,这两个垫子拆下来,再添点布头,都能给三岁大的孩子做身棉夹衣了。
姜黎伸手拍了拍厚实的坐垫,眼眶微微发热,她上辈子第一次来这里,坐的就是其中一个。
原本这垫子是现在就已经做好的。
平板车上还有一床打了补丁的干净棉被,是给姜外公准备的。
旧棉被当然能垫,但和新垫子比起来,舒适度肯定差了,姜黎摸了一把,梆硬。
正准备把自己的让给外公,舒兰秋比她更快一步。
旧棉被打开着,坐上去还能包住腿,舒兰秋理了理旧棉被,把手边上那个坐垫,放在了棉被里头,然后伸手扶住姜黎那个,示意赶紧她上车。
气氛在这一刻,稍微有些许微妙。
回程的路上,向国华和姜槐序坐在前头,向国华赶车,姜槐序和姜外公背靠背坐着,让他靠着。
兄弟两个不时看对方一眼。
向国华没见过姜外公和舒兰秋怎么相处,姜槐序倒是见过,但怎么说呢,这种主动表达关心,跟在病房间里做事不一样。
明明只是一件寻常小事。
姜外公坐在中间,眼睛一直红红的,舒兰秋则是坐着姜黎死活不坐的垫子,沉默地看着连绵青山。
她觉得自己只是下意识做了件很寻常的事,但凝滞的气氛让她忍不住有些怀疑自己。
姜槐序回头瞅了姜黎好几眼,示意她开口说话。
——不挺能说的吗?到你发挥的时候了,赶紧多说几句。
姜黎本来都想活跃气氛的,见状瞪回去。
——要说你说,气氛没活跃好,把外公惹哭了怎么办?
好在这会快中午了,路上顺道捎了几个提前下工,回家做饭的婶娘嫂子。
她们关心完姜外公的身体,就把目光放到了舒兰秋和姜黎身上,没有半点尴尬,好奇又自然地搭起话来,“姜叔,这您闺女啊?”
“诶,是!闺女和外孙女。”姜外公抬手擦了擦眼睛,骄傲又满足地应道。
竟然真是,大家又都好奇起来,这十几年来,可从没见舒兰秋来过她们这里呢。
舒兰秋话虽少,但几乎有问必答,语气温温柔柔的,跟她讲话,向来大嗓门习惯的婶娘都忍不住放低了些声音。
“怎么女婿没来呀?”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这里。
正常来讲,老丈人急病住院,于情于理女婿都应该来探望一二,如果因为工作不能一起来,晚一点应该也是要到的。
这是最基本的礼节。
姜外公看向舒兰秋,明显看到她的背影变得僵硬起来。
正准备岔开话题,就听姜黎语气平淡地开口,“婶婶,我爸死了好多年了。”
“……”
问话的婶娘当下就是一愣,目光惋惜地看了舒兰秋一眼,表情也有些懊恼,为了弥补说错话的事,婶娘快速从背篓里掏出一把洗干净的茅草根塞到姜黎手里。
“看我,瞎打听啥。”婶娘自责一句,顺势就转移了话题,“你们城里来的小姑娘,肯定没吃过这东西,尝尝,嚼着吃可甜了。”
这是农村孩子的小零嘴,要是谁挖到又白又胖,还特别甜的,可叫人羡慕了。
姜黎大大方方地挑了根最胖的塞嘴里,“谢谢婶婶,确实很甜!”
别看姜黎有些瘦弱,但长得白白净净,眉眼英气,鼻梁挺直,是个特别漂亮的小姑娘。
不然林二婶也不会早早打上她的主意,要给她说亲。
谁不喜欢这样大方漂亮,还嘴甜的小姑娘呢,婶娘拉着姜黎的手都舍不得松开,后面都在跟姜黎说话。
姜黎能说会道,才说两话,话题就转移到婶娘的儿女身上。
等这婶娘到地方下车,还有些舍不得呢,非给姜黎又塞了把甜茅草根,又邀她过些天到家里吃枇杷,才放她走。
“这小不点,可以啊!”姜槐序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些婶娘大妈们最好打听,遇着生人,恨不得把你家亲戚邻居,祖上三代都打听清楚,丰富自己的谈资。
一般人都招架不住。
姜槐序倒是不怕打听,反正他情况大家都知道,但婶娘们还有更热衷的事情,就是关心终身大事,给说媒牵线。
比打听三代还烦人。
姜黎倒好,没叫人打听清楚自己的情况,最后反倒把别人家里的事都给打听了清楚。
不过最叫姜槐序心里痛快的,是姜黎面不改色说林有德死了。
还死了好多年。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看脸看精神气就好了,舒兰秋虽然一句没提家里的事,但她明显就不像是过得很好的样子。
既然如此,那不如留下来。
姜槐序最开始对舒兰秋没有什么好的感官,也不希望她能留下来。
但现在么,人的想法总是会变的嘛。
——他绝对不是因为姜黎这个外甥女对他的味,才改变主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