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钊微笑颔首,返身而走。
那刘二却不是个好相与的,见薛钊要走,抬手便拦。
“等一哈,哪里来的小白脸,谁让你管闲事咧?”
薛钊停步,看着矮了半头的刘二道:“借了要还,可是天经地义?”
“正是。”
他抬手指了指身后巧娘:“我借了她粮食,还给她有何不妥?”
“额……不对。额差点让你绕糊涂咧。巧娘哪里有粮食借给你?”
薛钊笑了笑:“这世间大抵只有两种事,关我何事,关你何事。是以,巧娘从哪里得来的粮食……关你何事?”
“你!”
刘二蛮横惯了,村中从无人敢与他这般说话。激愤之下,抬手便要揪薛钊的衣领。薛钊却抬手反抓住其腕,略略一扭,那刘二便惨叫一声背转了身形:“别乱抓,脏了衣裳你赔不起。”
甩手撒开,刘二顿时原地滴溜溜转了两圈,随即握着手腕惊诧不已。他自忖气力比寻常乡人还要大上几分,不想一个小白脸也似的公子哥竟比自己气力还大!
刘二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看着薛钊走远,忍不住撂下场面话:“小白脸,有你好看的时候!”
薛钊头也不回,浑不在意的走了。
粮食还上,那些散碎银两算作利息,一场闹剧落幕,刘二的算盘落了空。
巧娘杵在那里,踮了足尖朝坡上竹屋观望,心中怎么也忘不掉方才那一幕。八壹中文網
饥寒交迫之时得了一餐之恩,如今又解了自己之厄,总要表示一番才是。可惜她身无长物,想要以身相许……那薛公子想来也是看不上的吧?
思忖了半晌,她轻移莲步出了柴门,朝着坡上行去。走到一半又心中忐忑,驻足半晌再回返自家。如此反复了两次,这才咬紧牙关,行到了竹屋外的柴门前。
“薛……薛公子?”
许是声音太小,竹屋里静悄悄的,无人回应。
她仗着胆子声音又大了几分:“薛公子可在?”
“唔……巧娘来了?”他一手提着菜刀,一手则拎着一只肥硕的灰兔。
巧娘极为诧异:“哪里来的兔子?”
薛钊瞥了眼天上盘旋的苍鹰,说道:“朋友送的……”
方才他正在房中小憩,忽而便有灰兔砸破茅草顶落在眼前,继而那苍鹰啼鸣着落在院中。
薛钊收了兔子,回赠了苍鹰一条腊肉,心中愈发古怪。也不知这苍鹰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那茅草顶修葺起来可要费好一番光景。
更古怪的是,不过役使了苍鹰一回,那苍鹰何以对他如此亲近?
玄甲经中没说此等情形,他只能胡乱猜想,莫非自己天生与那飞禽走兽亲和?
他迈步上前,开了柴门,又让开身形。巧娘略略犹豫,便踱步入院。
屈身一福,她道:“多谢薛公子先前搭救。”
“谈不上,李娘子心善,我可见不得这心善之人为了几升米为难。”
“奴家……奴家来日定当报还。”
“也别来日了,”薛钊双手递过,晃了晃兔子与菜刀:“李娘子来得巧,不若帮忙把这兔子宰杀了?”
“好。”
李巧娘接过,又去打了水来,将那灰兔开膛破肚,慢慢拾掇起来。
薛钊给土灶生了火,先焖了一锅糙米饭,又将收拾好的兔肉剁成小块,胡乱配了些菌子、野菜便炖了起来。
“李娘子?”
巧娘面纱下的脸红了红,道:“薛公子若不嫌弃,便称我巧娘就是了。”
“哦,巧娘,那你也别叫我公子,直接叫名就是。”
“那不好……”
“有何不好?”
“公子身份贵重。”
“哈!”薛钊笑了:“一年前我还是山中采药为生的乡野小子,哪里贵重了?巧娘可别学世人那般,先敬罗衫后敬人。”
巧娘心头诧异,思忖了一番,轻声唤道:“钊……钊哥儿?”
“正是我。”
见她暗自舒了一口气,薛钊便转入正题:“巧娘,先前我听了一嘴,又是重活,又是投胎的,这下河口……莫非真有这等奇事?”
巧娘略略嗫嚅,说道:“是有。听爹娘说,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她娓娓道来,却听得薛钊眉头大皱。
却说这下河口村,自唐末之乱起,方才有关中三十三户扶老携幼来此避居。
到了前梁,此地人口不增反减,只剩下三十一户,男女老幼一百四十七口。
此时怪事来了,有一年村中生下两个婴孩,却不成人形,只是块死肉。
村人以为冒犯了山君,当即焚香祷告,又设祭礼拜山君。到了这年年底,有老人熬不住岁寒仙逝,两日后又有妇人生下一婴孩,这婴孩却活了。
不过两年,妇人家中便发觉不对。那婴孩面貌,竟越长越似那死去的老人!
自那时起,这下河口村中人口便不增不减。老人不死,便不会生下新生儿。
薛钊听得古怪,忍不住问道:“若是村中人外出谋生又如何?”
那巧娘摇了摇头,说道:“听说百年前有人家举家搬迁,过了二十年,村中连连生下婴孩。孩童大了些,老人比照一番,就说那家人又托生了回来。”
“那若是外人在此定居,又会怎样?”
巧娘道:“这等穷乡僻壤,又有哪个外乡人肯来?”
有道理。
薛钊暗暗思忖,莫非这法宝或是法阵,彻底隔绝了天机不成?想想也是,既然自成洞天,那隔绝内外也是寻常。
正思忖着,竹屋里传来叫嚷:“好香,道士,何时吃饭?”
话音落下,香奴自竹屋里奔行而出,青翠的裙裳衣袂翩翩,赤着腿脚,猛然瞧见巧娘,香奴又忽而顿住身形,抬手捂住嘴巴。
巧娘怔住,薛钊咳嗽一声,道:“这是我——”
“道侣!”香奴骤然想起,自己如今化作人形,自然可以开口说话。
她快步而来,蹲踞在巧娘身前,忽闪着大眼睛道:“今早多谢你啦,不然我的金碗就丢了。”
巧娘还在发懵,薛钊便起身过来拎着香奴的脖颈,低声道:“去穿了鞋子,马上开饭。”
“哦。”香奴应了一声,风一样钻进屋里,又探出脑袋道:“巧娘没事可以来寻我顽,道士说你是好人。”
“她……”巧娘心绪杂乱,香奴生得明媚皓齿,让她自惭形秽。
薛钊便笑着道:“小女娘无人管束,散漫惯了,你别介意。她叫香奴——”略略沉吟:“——青梅竹马的道侣。其实我是个不出家的道士。”
“哦。”巧娘声音又低沉了几分。
“肉快炖好了,一会留下来一起吃一口。”
“不……不不……不用了。”她暗自吞了口口水,上次吃肉还是一个月前。
薛钊就笑着道:“莫要客气,天气这般热,吃不完也是浪费。”
巧娘被强留着吃了一餐饭。一大碗糙米饭,淋着香浓的肉汁,吃得她腹中殷实。
香奴天真烂漫,吃饭时闹出好多乐子。薛钊却不曾苛责,只是不厌其烦地用帕子帮她擦拭脸面。
巧娘心中的杂乱,忽而就平息下来。她不知何为道侣,便想着,或许他与她只是兄妹般亲近?
晚霞散尽,暮色四合。
巧娘舍不得走,又不得不起身告辞。
小院里,香奴拾了根七扭八歪的棍子,胡乱地耍着,状若疯魔。
薛钊搬了藤椅,借着皎白月光翻看南华经。
啪——
棍子折断,香奴随手丢弃,又凑过来道:“道士,说个故事可好?我想听大闹天宫。”
“猴子的故事说过好多遍了,你怎么还没听烦?”
香奴眼珠转了转,道:“那就换一个,说……唔……说女鬼的故事可好?”
“这倒是可以。”合上书卷,回思了一番,薛钊正要开口。
忽有脚步声急促而来,柴门推开,一身水田衣,不曾戴斗笠的巧娘上气不接下气道:“薛……钊哥儿快走,那……那刘家兄弟要来寻你晦气!”
薛钊起身,丢下书卷道:“不忙,你慢慢说。”
不用巧娘分说,薛钊已然瞥见,坡下举着火把行来几人,或提刀或持棍,一看便是来者不善。
“还有甚好说?那刘家兄弟为村中一霸,他们人多势众,钊哥儿你听额的,快上山躲起来。迟了就来不及啦!”
香奴踮着脚张望两眼,道:“四个人,正好活动活动手脚。”
说罢四下找寻,好似要寻一根趁手的棍子。
薛钊应对着巧娘,俄尔那四人举着火把便围在了柴门前。
下午时见过的刘二抬脚踹开柴门,长棍一指:“便是这小白脸!”
身侧两个一模一样的年轻汉子道:“果然小白脸,生得俊俏,若是做了兄长儿子,将来不愁说不到婆娘。”
另一个道:“咦?哪里来的小娘子?好生嫽俏,不若给额做婆姨可好?”
香奴摇摇头:“不好,你生得丑。”
另有粗壮汉子笑道:“女娃娃听额说一句,这事儿丑俊没用,还得床榻上见真章。”
四人一同浪笑。
巧娘拦在薛钊身前,气急道:“刘二、刘六、刘七,你们若要乱来,我便去喊了乡党!”
“乡党能为他个外乡人做主?”
刘二顿了顿,忽而厌弃撇嘴,道:“噫!咋不戴斗笠,好好的女子,非要生得鬼见愁,吓死人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