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心中急切,却不知如何是好。她只知钊哥儿是难得的好人,不能被刘家兄弟害了。
急切之下,便舍命拦在其身前。心中思忖着,若是刘家兄弟欺负乡邻,乡党自然不干;可若欺辱的是外人,乡党大抵都会袖手旁观吧?
她急得额头沁出汗珠,便在此时,一只手轻轻推在她肩头。她身形便朝一旁挪了一小步,扭头便见钊哥儿一步迈出。
“说了半晌也没听明白,你要如何?”他笑吟吟问道。
刘二撇嘴道:“额来送你投胎,来世额做你大,诶呀,美滴很美滴很啊!”
刘六也道:“那女娃子嫽俏滴很,正好给额做婆姨咧!”
薛钊点点头:“长得丑,想得倒挺美。”
“啥?”
铮——
薛钊朝着伸手探手,便听得长剑出鞘,摧嵬自竹屋飞出,落入其手。面前四人略略错愕,还不曾反应,一道白虹闪过。
身前刘二诧异捂着脖颈,倒退两步窒息着倒地翻腾。
“哥!”
“二哥!”
刘六、刘七睚眦欲裂,叫嚷一声,提着砍刀、长棍纠缠过来。
既然动了手,薛钊又哪里肯收手?
这刘六、刘七兄弟二人好似练过庄稼把式,出招倒是有些章法。奈何走不过两招,便被长剑刺中,纷纷捂着脖颈委顿,步了刘二后尘。
剩下一人亡魂大冒,丢了柴刀扭头就跑。薛钊足尖挑起砍刀,长剑一振抽在刀柄,砍刀旋转着,径直掼入那人后心。
兔起鹰落间,四条汉子已然毙命。
巧娘骇得捂着嘴不知所措,香奴捂着口鼻凑过来嫌弃道:“院子脏了,道士你该引到外面再动手。”
“嗯,下次注意。”
薛钊转身,便见月色下的巧娘惊愕地看着自己。
“怎么了?”
“你……”巧娘忽而醒悟。
面前的男子平素温润如玉,却可谈笑间挥剑杀人。他不是哪家的文弱公子哥,反倒是行事无畏的伟丈夫!
甩手摧嵬自行回返,薛钊笑道:“是觉着我不该杀了他们?”
“是。”巧娘声如蚊蝇。
薛钊便叹息着说道:“所以他们杀上门来,我若手无缚鸡之力,就活该被杀;我若是有些武力,就该擒下他们,押到乡老面前讨公道?”
巧娘被说中了心思,说不出话来。
“巧娘想差了一件事——”他若有所思道:“——我虽心善,可狠起来的时候比恶人还要狠,不如此,岂不是总有不开眼的要欺负到我头上?”
巧娘愕然。
是了,凭什么只许刘家兄弟这等恶人欺上门来,不许钊哥儿这等好人反手屠鸡宰狗一般将刘家兄弟斩杀?
转念一想,她又担忧道:“可是……若是官府……”
“出都出不去,哪来的官府?”
“那乡老……”
“呵,乡老不敢开罪刘家兄弟,你觉得如今乡老敢来寻我对峙?”
眨眨眼,巧娘盈盈一福:“钊哥儿想的通透,是我想差了。”
“嗯,想明白就好。”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声响,薛钊转头,便见死去的几人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诧异道:“咦?又活了!”
薛钊肃容观量,却见月下四条身形躯体模糊,好似涂抹了浓墨一般分辨不出面孔。他上前一步,探掌便印在一人胸口。
掌落无声,薛钊便觉这一掌好似印在了软泥之间也似。
古怪!
那人形动作迟缓,抡臂砸来,薛钊抽身而退。探手召来摧嵬长剑,一剑斩去,那身形头颅掉落,却不曾喷出血迹。
落地的头颅好似烂泥一般,融入其腿部,继而脖颈上又长出一颗头颅来。
“好生古怪,看我全都拍扁啦!”
香奴呼喊一声,雀跃而来,纵起来三尺,从天而降。
轰——
双掌落下,那身形顿时被拍在地上,瘫成了烂泥。
“诶嘿嘿,再来!”
她跳来跃去,几下便将四条身形尽数拍扁。
结果一扭头,先前拍扁的身形又恢复如初,扭曲着站立起来。
香奴挠挠头,嚷道:“道士,放火烧了他!”
薛钊摇摇头:“放火没用。”
人死之后,理应三魂离体。可方才这四人明明已经死了,却不见三魂遁出。
要么是此地古怪,拘束三魂不得离体;要么……这四人根本就没有三魂!
暗掐法诀,衣袖挥舞,便有阴阳索遁出,顷刻间将那四条身形捆了个严实。
那四条身形挣扎一番,任凭阴阳索勒入躯体,竟脱身而出!
薛钊的阴阳缚神索,上捆正神,下捆阴魂,从无落失。这等情形,便只能证实眼前的怪异,并无魂魄!
阴阳索收回,那四条身形蹒跚而来,目标却不是薛钊,反倒是其身旁的巧娘。
巧娘骇得半边身子躲在薛钊身后:“钊哥儿,这……如何是好?”
薛钊没言语,手中法诀变换,垫步上前,剑指点在当先一条身形胸口:“榨!”
千斤榨使出,那怪异顿时被压成黑泥饼,蠕动半晌却动弹不得。
薛钊又依法炮制,须臾便将四个怪异定在了远处。
香奴蹦蹦跳跳过来,伸脚踩了踩泥团,蹙眉道:“道士,这是什么东西?”
薛钊摇了摇头:“没准不是东西。”
“哈?”
有意识而无神魂,这等烂泥从未听闻。那日一丈红留宿,倒是提了一嘴妖魔。说妖魔本领怪异,极难斩杀。
这四团烂泥形似妖魔,可薛钊却不曾从其身上感知到魔炁。如此想来,便只剩下一个可能了。
思忖罢,薛钊走近巧娘,说道:“巧娘今日怕是要留在此处了……我观那四个怪异方才是奔着巧娘而来。”
巧娘心中战战,慌乱道:“怎会如此?”
“巧娘,先前村中死人,可曾有这等怪事?”
“从未听闻。”巧娘连连摇头:“月前死的那货郎,捞出来时身子肿胀,虽然骇人,却也不曾有这等怪异。”
薛钊搬了藤椅让巧娘落座,他坐在巧娘对向,思忖着内中关窍。
那边厢,香奴提了裙角蹲下身来,寻了根棍子捅着几团烂泥。耍玩了片刻又觉得无趣,便又去屋中逗弄几只狗儿虫。
月下人如玉,巧娘心思稍定,瞥见薛钊颜色,顿时又生自惭形秽之心。她扭了头,只将完好的半边脸对着薛钊,嗫嚅半晌,絮絮叨叨说了下河口村中的琐屑。
东家长、西家短。
那货郎一个月前死了,前几日王家媳妇便生了个婴孩,模样尚且没长开,但都说与那货郎极像。
又说村中米价腾贵,都是因着前些时日沉了一艘钞船。乡党打捞上来,将满船银子一扫而空,如今这村中随便哪一家都有个百多两银子。刘家三兄弟仗着身强力壮,更是抢了几千两的现银。
巧娘还说,传闻几十年前下河口也是许进不许出,足足过了半载才恢复如常,也不知此番要延续多久。
月上梢头,晚风习习。
白日里劳累了一天,晚间又受了惊吓,巧娘忍不住困倦起来。
薛钊瞥见,便道:“巧娘乏了,不若先去睡吧。”
“唔……你呢?”
他指了指四滩黑泥:“我得看着。”
巧娘想着,即便自己忍着不睡,好似也帮不上手,便应承下来。她进到屋中,摸黑上了床榻。
薄被卷在身上,一股男子气息扑鼻,她又生出别样心思。想着薛钊的模样,巧娘逐渐痴将起来。
蛐蛐声阵阵,蛙鸣相和,一声闷哼,床榻上的薄被抖动一番,继而是长长一叹。被子裹了脑袋,俄尔便没了声息。
月到中天,薛钊起身重新施了千斤榨,又挪步坐回藤椅。
他探手自怀中摸索出龟甲,轻轻抛起,探掌,那龟甲便悬停在掌中滴溜溜旋转不休。
良久,薛钊收了龟甲,叹了口气。
洞天自成小天地,此间自然测不得其余龟甲所在。奈何过时不候,这次机会算是白白浪费了。
香奴蹦蹦跳跳而来,压低声音道:“道士,这里好似没有魔炁。”
“嗯。洞天福地,灵炁自生,自然没有魔炁。香奴不如勤快些,多多修行。”
“贪多嚼不烂,每日两个时辰刚好,再多也是无益。”
“唔,也对。”薛钊说道:“今夜不睡了?”
香奴摇头,拉过藤椅与其并坐一处,瘫在藤椅里说道:“你不睡,我便陪着你。”
“等你完全化形,这黑白颠倒的习惯可得改改。”
“那等我完全化形再说。”顿了顿,又瞥见几滩黑泥,香奴努努嘴道:“那到底是何物?”
薛钊抬头看着满月,道:“都说了没准不是东西。或许我俩进了这洞天,便被施了幻术。”
“幻术?”
“嗯,很厉害的幻术。”他指着四周道:“假作真时真亦假啊,啧啧。”
“道士,我要听女鬼的故事。”
“好。话说有一书生名宁采臣,科举不第,便做了账房,替人收账……”
夏天夜短,鸡鸣三遍,天色已亮。
香奴忍不住打起了哈欠,忽而揉揉眼,嚷道:“奇了,烂泥不见了!”
薛钊扭头,果然不见了四滩黑泥。
这东西莫非怕阳光?怎么好似跟柴如意一个样?
“道士!”香奴的声音又从里间传来:“巧娘也不见了!”
这等事香奴自然不会扯谎,薛钊只觉得头大如斗,这鬼地方真是越来越怪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