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声声敲着,却压根儿没能将燕夫人从沉默之中抽身出来,桌案上端端正正摆着许多碗碟,眼前的一盏热豆浆已将散尽了缭绕的热意,变成凝结冷冰的一潭‘死水’,燕夫人抬手撑着下颌。看似闭目养神,脑中却乱如缠麻。纤长细指已经不复年轻,但也染上了鲜红的蔻丹——不难看出,燕夫人成为了不少女人年岁渐长后便不重视自身模样的反例,倒成了年纪越长,越生出些许钟爱容色的‘坏毛病’来,大抵年轻时只顾全心中马革裹尸的热忱,全然忘了一身皮囊,终究会老去。房间之中静的出奇,除了燕夫人之外,也并无别人——这是新一天的清晨,按理说,所有的一切都该有一副崭新的面貌才对。可是整个燕府,却纷纷沉浸在昨日的‘事故’之中未曾脱身。尽管燕夫人已经借着玲珑之口,警告所有人不许将昨天的事情给传出去,并且命令警醒众人,道若有人敢违令不遵,到处嚼舌根子讨论此事,便要痛打三十板子撵到下头去。但尽管无人敢去直接面对和冒犯主家的权威,也抵不住悠悠众口在四下传扬开这样见不得人的丑事,很快,下人们便心知肚明,并且将昨日的事情魔化成了各个版本。而燕夫人再怎么生气恼怒,也实在顾此失彼:眼前的当务之急,倒该是瞧瞧燕夫人准备‘任人唯亲’还是‘大义灭亲’了——低而长的一声轻叹,自燕夫人喉间滚荡出来,她终究还是未曾开眼,只徐徐将心中积郁已久的那些惋惜,藏得更为深邃了几分。西洋钟撞响了早膳的最后一个点,木门应声洞开,是玉川在试探,是否要将东西收下去。……玉川的眼睛很快扫过桌面上的一概吃食,她很快发现,桌上的东西竟然如同自己晨间送来时候一般无二,甚至连位置都不曾有所改动:燕夫人一贯爱吃的栗子糕仍旧摆在最前面,却一块也没有动过。热豆浆虽则没了缭绕的烟气与热意,却也平平声色,不动也不说。下女稍作犹疑的转过了眸,玉漾见状,方了悟了她阿姐犹豫的是什么:燕夫人如今与身陷囹圄又有何不同?她的心肠在纠缠——百转千回的,试图设想出一种万全之策。“这……”玉川两手拢在襟前,终究还是轻轻将门给带上了,她往后退了一步,面上很快显露出几分不自觉又难以掩饰的为难,到底是玉漾沉得住气几分,抬手拍了拍玉川的肩膀,只低声说道,“不若再等一会儿,我想…夫人大抵是困倦了也不一定……”“希望如此罢。”
虽然明白此话不过是自我安慰,可是玉川和玉漾还是劝服自己接受了这种看似不经的借口,两人正当犹疑,却闻不远处玲珑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玲珑姐姐——”玉川的眼睛亮了亮,她很快转眸与玲珑对上,而后才又说道,“您可算来了,夫人大抵是什么都不曾吃过——豆浆都凉了,可如今晨钟已然打过,我们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收了呢……”“我知道了。”
玲珑面上生出几分严肃来,她常年跟随在燕夫人的身边,自然也明白因为这事儿,燕夫人有多么的苦恼,且不说今日早膳用的不清静,就连昨晚睡都没睡好,夜里反复醒了好几次,彼时她不过一扬手,只低低说道,“你们先不必急着进来,叫下女们也都暂且退下去,待有吩咐,我自然会寻你们的。”
玉川与玉漾正当为难呢,如今听了玲珑如是说法,自然喜出望外,只觉得丢开了一个大大的担子,哪里有不快些告离而去的道理呢?当下便矮一矮身子,纷纷往后退了几步,又转首将几个等候着收拾早膳的下女给遣了下去。……吩咐过玉川玉漾二人,玲珑便也转首往屋中去,彼时燕夫人仍在阖眸休憩,玲珑也就轻手轻脚,不敢多出动静——尽管她很清楚燕夫人此刻定然仍旧是耳听八方,并不曾漏掉一分一毫,可还是不敢多有响动的。“夫人,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将那丫头平日住着的地方给上下仔细搜查了一遍…确然……”玲珑附耳在燕夫人身侧,压低声色如是说道,半晌话音一停,极缓的荡出一声轻叹来,“确然有不少东西…与表姑娘从前说过的,一般无二。”
玲珑之所以有几分犹疑,多少也是因着心疼阿雀的缘故——阿雀从前是在燕夫人房中伺候的一个布菜丫头,虽则地位没有玉川、玉漾与玲珑这几个大丫头高,但也因为生的秀气,行事又颇为懂礼识规矩,所以被主子和几个姐姐喜欢的,如今却就是这么个看着长起来的小丫头出了事情,饶是换了别人,恐怕也要一阵唏嘘。燕夫人闻言却十分淡然,愣是眼睛都不曾睁一睁,便徐徐荡出一声不轻不重的回应,“嗯…知道了……”这话中之意,却让玲珑这个陪在她身边甚久日子的老人都有几分摸不到头脑了,毕竟如今也算得上是人证物证俱在,若是燕夫人真的有心处置阿雀那个丫头,应当早就动手了才对…可是为什么……虽则这不是一个丫头该想的东西,但玲珑还是有几分忍不住:若是燕夫人打定了主意要保住阿雀,也就不必大张旗鼓的命令自己去搜查阿雀房间之中的东西,可若是她想要在二人之中选择许秋月而非阿雀——那又为何迟迟不肯下令惩处阿雀?唯一的解释就是,连燕夫人自己也有几分拿不定主意,她也不知道该相信阿雀的无辜,还是相信许秋月的血亲,又或者——她根本就不相信许秋月所说过的话,却也不想为了一个小丫头失去手头上最为稳妥的一枚棋子。那样的话,丢的岂不是他们整个母族的脸面么?玲珑的脑中飞速闪回了一遍昨日的场景,那时候许秋月曾经哭诉过,自己所做的一切坏事,都是被阿雀逼迫所为,也就是说,她已经变相承认了自己曾经做过这些事情,只不过是将主观责任更多的推去了阿雀的身上,可是,阿雀小小一个丫头,当真有如此大的本事不成?若是说这桩桩件件都是阿雀所为,那么她的目的又是什么呢……如此稍微一做思索,便就连玲珑也开始怀疑事情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了,难怪一贯‘刚正不阿’的燕夫人也会陷入如此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