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的气味袅袅娜娜冲进鼻腔，燕云柳已经开始渐渐习惯这种味道——记得她初次到达紫宸殿的时候，还为这样的香气感到不舒服，压抑是必然升腾而起的某种情绪，这香便如同它们的名字一样，悄无声息之间，染上了权力的贵重。有时候燕云柳也会后知后觉的去想，自己是真正习惯了龙涎香的味道，还是说习惯了这种压迫感——来自于无上皇权的压迫感，自头顶倾洒，流泻，将尘世凡间的所有人与事物，尽数淹没遮盖起来，让他们除了俯首称臣，别无选择。当然，在燕云柳的角度看来，自己可以俯首称臣，只是这番臣服——不曾失去了心头最为稳重的尊严。所以她才会如此迅速的，找准了在这个男人面前的定位：可以忠言直谏，也可以虚与委蛇，只要一切以心中的尺标为准绳，便不曾算是失去了应当保有的初心和分寸。燕云柳的细指轻轻捻上自己的袖口，声色轻轻荡开。“其实，陛下大可不必那么在意这件事情是否会被突厥王室知道，不是吗？”
他的意思是说，这件事不论如何，最后都一定会传到突厥王的耳朵里面，总归结局相似，何不找一个彼此两全脸面的好方法？若是为了一件已经定型的事情引发更为重大的麻烦，倒是不如放任自流，让一切用更好的方式朝着必然的方向走过去了，不是吗？皇帝的沉默并没有让燕云柳感到些许的畏惧，也许此刻她才是故事的主角——手中掌握着一切事件的主动权，只是燕云柳本人淳厚安稳，未曾想要借机掀起太过巨大的风浪罢了，归根结底，她心中唯一所念，也不过就是要保护好自己和越昭然罢了。等待是一条路上必不可少的伴侣与环节，燕云柳用沉默和耐心来面对——并不急于得知皇帝对于此事的真实看法，因为燕云柳完全有理由也完全有把握，相信这件事情一定会与自己和越昭然先前的预料一般无二。……“既然如此，此举，便是势在必行了——？”
皇帝的问话十足温和，像是一只预备狩猎的豹子，终于收拢了自己的铠甲与锐利爪牙，渐渐归于平静与自然之中去。他两手绞在一起，终究阖眸，静静轻叹了一声，“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去。”
“陛下不必太过忧心的。”
燕云柳敛唇轻笑，终归还是徐徐解释道，“其实您想，若是突厥王那边，确实想要将阿史那媛给接回去，那么不论我们用什么样的方法去阻拦他们，他们也一定会继续按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可是若突厥王本身也想利用两族的联姻来维持几十年的和平，那么就算我们将事情全都告诉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因此改变什么的，不是吗？”
“可朕是害怕——”皇帝睁开眼睛，与燕云柳对上，而后才又低声说道，“朕是害怕他们会借此发难，说天朝管顾不好他们的王女，有所指摘，而后顺水推舟，将阿史那媛给接回去……如此一来，朕先前的所有铺陈算计，岂不是统统前功尽弃了么？”
“可您别忘了，阿史那媛如今不管是病了也好，健康也罢，她都身在中原。”
燕云柳眸光之中露出了三分坚定，“突厥王室那边就算真的有所指摘，也要遵从您的意见与想法不是么？除非他们，是打定主意与我们一战——若是如此，那么不论我们做什么，这仗都是要打的，不是吗？难道陛下真想任由他们胡来，用兵甲将泱泱天朝制衡住不成？”
……沉默，再一次将整个紫宸殿的氛围拉到了冰点——燕云柳的话本身并没有错，若是突厥王室真的想打，不论中原如何让步，都只会让他们愈发的得寸进尺。而若是突厥王室并不想同汉家开战，那么汉家也不必咄咄逼人，只消将自己想要的东西稳稳捏在手里就是了。当然了，燕云柳藏于心中的自作主张尚未彻底说出口——越昭然要保阿史那媛没错，可是对于燕云柳来说，她想要保护和守护的，不过是自己和越昭然的性命，乃至整个燕府和越府的性命罢了。若是当真到了逼不得已的时候——燕云柳的眸光之中少见的露出了几分凛冽，只是这凛冽似乎并非冲谁而去，她的声色轻轻，却也莫名染上了些许的阴沉之气，“况且，若是突厥当真想要与我们一战，那现下仍旧留在汉宫之中的突厥王女阿史那媛，不就是我们手上最好的筹码么？来日大军犯我边境，陛下大可——”“杀她祭旗。”
声色泠然落定，堪堪似坠入冰窟之中，不得不说，燕云柳在龙涎香气味的浸淫之下，除了学会审时度势，一样学会了何谓杀人如麻。这话她当然不曾对越昭然提起过，未来的日子里，也决然不会对越昭然提起，毕竟她心中清楚，在越昭然与阿史那媛‘朝夕相对’的日子之中，就算他不曾对阿史那媛动心，也不可能像草木一般，全无感情。妒火是很容易烧尽一个人的全部理智的，至少在这一方面，燕云柳尚不能算是理智残存。……片刻之后，皇帝才终于抬起了头，眉间川纹渐次舒展开去，像是终于柳暗花明，看见了下一个世外桃源。“这主意，听上去倒还算不错。”
自古君王，最喜欢的便是省事的主意，谋士的职责，当然是费劲周旋不假，可是对于帝王而言，他们的职责便是扬鞭上马之前的杀伐决断——时而挥袖一扬，便有所谋定。想来这便是——君王之道。伏尸百万、血流成河也可堪算得上是在任期间的某些壮举，每一个君王的身后，大抵都藏匿着无数军民与臣子的鲜血——这样的数量与面积，恐怕要远远超过他们所杀的仇敌。死亡也并非是世上最为残酷的惩罚与结局，若说军民同体，折煞更多的应当是心中的坚持，而非一条微薄性命。臣与民的俯首帖耳——让他们失去了心头最为牵挂的那份执着，傀儡之下，更生傀儡。……燕云柳索性再不加掩饰，弯唇一笑都显得云淡风轻，开口谈吐之间，算计了多少人无辜的性命与亡魂，不知不觉之间，燕云柳也不晓得自己到底是否有所改变。“若用快马，脚程不过四五日——突厥王室那边，自然也会给出一个回答，如今万事俱备，只欠陛下您，御笔撰文的东风了。”
声色轻轻，却似有无数蛊惑人心的魔力——燕云柳这才明白，说文解字，当真比战马平天下有意思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