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侍卫按照皇帝所言冲进殿中，却谁也不敢先对着这位三朝元老动手，他们只当是皇帝一时盛怒的玩笑罢了，可越大学士却显得十分淡然，他轻轻抬首，朝着皇帝毕恭毕敬的一礼，而后才又缓缓说道，“多谢陛下恩典。”
继而转身对着身侧的两个侍卫——他惯来是不爱让别人为难的，于是轻巧拢了拢朝服的宽袖，将步子挪动起来，“不必劳烦，我还认得回家的路。”
……在众人的目送之中，越大学士的背影都仿佛带出了文人的风骨——他的手不必执刀劈砍星辰，却没有任何人能够指摘他在朝堂上所付出的贡献，他也有一杆笔，点撇横竖之间，写明了自己一生的政治追求与抱负。燕云柳忽然开始了对于自我的怀疑与质问：自己这样的做法是否是正确的——？……但皇帝的开口让所有人都来不及多想，上殿之中，皇帝的声音传来，居高临下到无法拒绝，“余下的人，还有什么别的想法吗？”
他的指尖沉沉敲打在身侧的龙椅上，一下又一下，传来十分有节奏的律动，像是命中注定，这里没有人敢再触怒龙颜。大殿之中，孤单回荡着皇帝的那声问话，很显然，再没有人会在这种情况下去做那个即将被盛怒之下的猎人盯上的出头鸟，他们没有越大学士的胆识与气魄，更没有什么三朝元老的身份和地位来给自己无限的安心，甚至也有人在心中肖想，若非此人是越大学士，恐怕方才就已经彻底失去了接下来仍旧能够在朝为官的机会——这可实在让人有些心神不定的升腾起慌乱了。在这样的沉沉寂静之中，燕云柳也同他们一样，不动声色的选择做一个哑巴，他们不再要求所谓的正义与真理，每个人都明白怎么样做才能最好的使自己明哲保身。皇帝也轻笑，很是满意的点了点头，“既然众卿家都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朕说了，那朕就说说看自己的想法吧——这突厥王室的一封信，言辞激烈，实在是令人难以咽下这口恶气，朕觉得，绝对不能让他们如此轻易的得逞。”
“如今行将盛夏，至于突厥王女，也是有病在身，实在不宜长途跋涉，去面对这样的山高路远，依照朕的意思，这封信就怎么来怎么回——朕不放人，当然也是为了他们的王女着想，可别因为一路迢迢之远颠沛流离，让王女的病情更加严重了。”
他的话音落定，而后便饶有兴味的望着殿下众人，最后还不忘添上一句，“你们觉得，朕说的有没有就几分道理呢？”
现场在列的朝臣们皆缄口不言，相视对望几眼，才仿佛商量好的一般，十分从善如流的添上了‘自己的’想法，低声应的十分整齐，“陛下英明，臣等无有不从——”“好——”皇帝在龙椅上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手，而后才又低声说道，“那就，退朝。”
上殿明黄一甩，便是转身径自而去，丝毫未曾留下一点点余地。……众人作鸟兽散，终究没有谁能够像越大学士一样，将自己心中的想法真真正正毫无保留的说出来。尽管在散朝之后，燕云柳仍旧听到了些许不太和谐的声音，朝堂之上不少人都觉得皇帝此举有些过分，但又不敢有所议论，实在叫人心下寒凉了三分。紫宸殿中，皇帝正提笔写信，一壁又抿唇细思，半晌不曾落定那只狼毫的去向。正逢皇后提了一碗猪蹄百合汤进来，瞧见皇帝这般思虑模样，少不得又要问上一句，“陛下在为什么犯愁呢？”
皇后将百合汤交给了站在一旁的黄公公，紧着便提步而去，却见皇帝将那封还未落定几个字的信纸轻轻一盖，这才抬首对上皇后的一双温柔眼睛，声色也平平直叙，并没有多少波澜：“在拟往突厥送的信呢，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臣妾想您政务辛苦，所以特意亲自炖了汤来送与您。”
做了多年的皇后，她自然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明白什么话该问、什么话不该问。于是绝口不提那纸上的内容为何物，因为皇后心中清楚，若是皇帝想说，自然不必问，也会叫自己知道的。她的手便轻巧接过了已经放入小碗之中的百合汤，抬手往皇帝跟前儿送一送，“您尝尝？”
“嗯——”皇帝接过汤碗，便没了后言，皇后也敛眸去，只落定步子在皇帝身后，轻轻替皇帝捏着肩膀，柔声荡开了话音，“太医院传了消息过来，说突厥王女的病情不怎么见好，倒是很奇怪，只是也不似从前那般厉害了……”“还不见好？”
一口百合汤下了肚，暖意便升腾上来，虽说舒畅了些，却始终不敌皇后所言让皇帝心下生出几分担忧，“这帮太医们也都是些没用的，一个个吃着公家的俸禄，却什么事情都做不好！”
索性连汤也不喝了——皇帝将那汤碗沉沉往桌上一砸，便听‘砰’的一声荡开，像是犯了大怒。皇后却不能做煽风点火之人，于后宫之中的制衡之道，是要讲究中庸平衡而非拨弄风云挑动是非的，于是她也不过是低声劝说一句，“其实太医们已然尽心尽力了，只是这病奇怪，陛下还要再给他们些许的时间才是……”“突厥的信都传来了，问朕要人呢！”
皇帝还是忍不住轻叹一声，终究说道，“等不了了，实在是不能再等了！”
“陛下，您安心呀——”皇后仍旧劝慰，尽管她也明白，此时此刻的劝慰，实在显得太过不管用。可是除了劝慰，她又能够做些什么呢，她的唇轻轻贴上皇帝的耳边，话落也极尽温柔，“臣妾会催催他们的，您千万保重身子，才是最重要的呀——”皇帝抬手抚上皇后的手背，终究还是叹息一声，“这件事，朕一定要做成。朝堂上的那些老臣，越是劝说朕，朕就越想做给他们瞧一瞧——突厥在边境立威多年，如今终究被我们拿下、俯首称臣……”“朕不能再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不管是突厥人，还是朝堂上的那些老臣，对于此刻的皇帝来说，都一样。皇帝已经做够了那个事事都需要问询他人意见的人。“您才是这个朝堂的主人，怎么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皇后轻轻蹲下身子，而后才又抬首望着皇帝，柔声说道，“您也是臣妾的主，臣妾相信，陛下您一定能够处理好这件事——一定可以的。”
皇帝低下腕子去，难得温柔地揉了揉皇后的发顶，那里不再有软绒绒的头发，取而代之的却是珠玉金银——这个朝堂，终究是皇帝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