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英认真考虑了程丹若的建议,而后道:“寨堡改制要上奏朝廷,但屯田可以清查,若以此收编土兵,倒也不是不能试试。”
他这次的主要工作,就是清理军役,包括了筛查军户编制和屯田。
只要愿意查,没有查不出问题的,这次边墙寨堡引发了叛乱,怎么都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他越想越觉得可行,不由抚住她的背:“这是个好办法,我试试。”
“必须双管齐下。”程丹若叮嘱道,“让土司管理苗人,我们去教苗人耕作,让他们不再茹毛饮血的生活,时间久了,自然就与汉人融合。”
解决西南的根本之策是什么?扶贫。
“这我知晓。”谢玄英道,“昔年阳明先生在龙场便是如此,我亦心向往之。”
县衙一刻钟的路程,两人便匆匆商议定了方向,随后各自行事。
谢玄英接管了清平县的防务,第一时间便征召民夫乡勇干活,清理排水道,轮换值守,安抚民众。
程丹若暂时在县衙的花厅安顿下来,询问伤者被送往何处,叫人提着准备好的药粉前去慰问。
受伤的主要是普通兵卒。
他们被安顿在县里的一处义学,因为谢玄英叫了大夫,此时已有一个大夫并两个学童处理伤口。
程丹若进去的时候,听见他们说:“放心吧,这是我师傅的独门秘药,好好敷着就不易溃烂。”
她好奇地瞥了眼,发现是一团绿色的药糊,便问:“这是用了什么药材?”
“这是秘方!”学童警惕地说。
“臭小子,别胡说八道。”正拿刀切除碎肉的大夫回答,“加了百虫仓,伤口容易好。”
这是个土名,程丹若稍微用了用金手指,才知道是五倍子,产于云、黔、蜀,算是本地的药材,北方少见。
“原来如此,倒是一味好药。”她笑笑,见大夫裹伤的布条都是士兵衣裳上撕下来的,忙阻止道,“伤口需要清洗,再用干净的布条裹好。”
大夫淡淡道:“哪有什么干净布条?”
程丹若:“我带了一些。”
她示意家丁搬来箱子,又命人打水,等煮开了加盐糖包,为伤者补液。
大夫这才正眼瞧她,有点疑惑:“夫人是谁?”
“我姓程,也是大夫,略有家学。”程丹若递上《外伤治疗图》,“烦请按照这上头的步骤治伤,至于药,这边的水土养出来的,自然更适合这里的伤,就用您的吧。”
这《外伤治疗图》,其实就是外伤急救的内容,简单的文字并简易的图案,命工匠雕了版,印刷了几十张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当然,雕版她也一同带走了,以如今的印刷能力,有现成的雕版,一夜间便可印出大量图纸。
大夫接过图纸,最初表情看起来有点过分平静,好像在思考怎么敷衍她,但看了会儿,眉梢微微松开,点点头:“尽力而为。”
程丹若道:“赵望。”
“夫人。”今年堪堪二十岁,当年赵护卫的弟弟赵望上前半步。
她道:“你留在这,有什么短缺的尽量补上。这里的人是为了百姓才受的伤,不要亏待他们。”
赵望道:“是。”
“血污及时叫人清理干净。”程丹若简单嘱咐两句,“缺人手就雇百姓,先给他们一半的银钱。”
“属下明白。”赵望还很年轻,以前都是跟在钱明身后打下手。如今钱明回京办事,他也是时候独当一面了。
处理掉伤患的安顿问题,天色已经转暗。
阴天的夜晚总是来得格外早。
回到县衙,差役们正一盏盏点起路灯,为省油,三个里只点一个,昏暗得很。
程丹若趁天边还有一丝余光,赶紧去探望张佩娘。
县令自觉搬到了前院,将后头空置的东西厅让给了他们,张佩娘就住在西花厅那边,丫鬟们都挤在厢房里。
虽然局促了些,可经历过野外露宿的窘迫,这也不是不能忍受。
“妹妹一切可好?”程丹若关切地问。
“多谢姐姐关心,一切都好。”回到熟悉的世界,张佩娘立即恢复如常,安顿好里里外外,“我叫厨房煲了汤,一会儿给姐姐送过去。”
程丹若确实没来得及顾及吃饭问题,欣然道谢:“多亏了妹妹。”
“姐姐不嫌弃我愚笨才好。”
双方寒暄两句,默契地打住。
“不打扰妹妹休息了。”
“姐姐慢走。”
程丹若穿过厅堂,回到东厅处,丫鬟们已经收拾好床铺,摆好了膳食。
玛瑙端上药:“夫人。”
“唉。”程丹若揉揉额角,先脱掉满是尘土的外衫,才接过来将药一饮而尽。
人参的苦味在口腔弥漫,但喝完,浑身都洋溢着暖意,不由松了松领口。
“这是什么?”谢玄英刚好走进来,一眼瞧见她颈边的青紫,“又受伤了?”
“不是。”程丹若解释,“锁子甲太沉,蹭破皮了。”
她前段时间一直生病,体型消瘦,金属制成的锁子甲沉甸甸地压在身上,皮肤薄的地方就易青紫,领口处因为磨蹭,刮破了皮。
“给我瞧瞧。”他拿过灯,解开纽扣,仔细看了半天,“涂药没有?”
“清理过了,这些伤不需要敷药。”她说,“快吃饭吧,我也饿了。”
谢玄英摇摇头,依她先用饭。
张家的厨子保持了一贯的水准,鸽子虫草汤炖得清淡鲜香。
“今儿又沾光了。”程丹若喝了口汤,不由道,“佩娘真是周到。”
谢玄英道:“世家贵女,都有这八面玲珑的本事。”
她奇怪:“你似乎对她颇有不满?”
谢玄英当然不满意,城里说不上弹尽粮绝,可也算不上富裕,她倒好,住下就霸占灶头,炖汤、炒菜、要热水,听说张家丫鬟还出去买鸡,说今晚要喝鸡丝肉糜粥。
然则口中道:“别家之人,有何满意不满意之说?”
“别生气了。”程丹若给他舀个鸽子蛋,“人家自己的厨子,自己的钱,你管她吃喝呢。”
“我也没说什么。”谢玄英把蛋夹回她碗里,“你吃。”
“我已经吃了一个。”她说。
他言简意赅:“吃掉。”
程丹若不情不愿地又夹起来。她需要补充蛋白质,但在路上,牛奶和羊奶都不易保存,还是蛋类更好。
“算了。”谢玄英不忍地看着她。他到现在还记得,她在婚后是怎么逼自己吃鸡蛋的,“我吃吧。”
然后,就着她的手吃了。
程丹若一下轻松,多吃了两片火腿肉。
谢玄英又给她夹了两筷炒肉片。
“够了够了。”
今晚的菜不多,就鸽子汤、炒肉片和两道素菜,两人很快吃完,喝茶消食。
稍稍歇了会儿,程丹若叫了热水洗漱。
“丹娘。”谢玄英立在帘子后,“我想看看你的伤。”
程丹若左右看看,感觉不严重,撩起帘子:“只是擦伤。”
谢玄英放下手中的烛台,解开她的抹胸系带,立马就看见后背的淤青:“背上是怎么回事?”
“背上也有?”怪不得平躺有点痛。
她解释,“轿子上坡下坡容易晃,大概不小心撞到了吧。”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瘀伤:“痛吗?”
程丹若摇摇头。
“我给你擦。”谢玄英不容分说地拿起布巾,拧得半干,慢慢擦拭她的皮肤。有淤青处,他就把热毛巾敷在上面一会儿。
毛孔舒展的感觉很好。
程丹若被裹在柔软的布巾里许久,才穿好衣裳。“好了。”他说,“去帐子里坐着,小心虫咬。”
小小的飞虫围绕着书灯盘旋。
她拿起桃木梳,钻入密实的帐中,慢慢梳发通头。
没一会儿,谢玄英也洗漱完毕,坐进帐子。
程丹若问:“要梳吗?”
他点头,取下网巾,打松发髻。
乌黑的头发散落,与她的发丝混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用了同样的头油,连香气都是如出一辙的芬芳。
他个子高,哪怕坐着,程丹若也够得费力,干脆坐到他腿上,一下一下慢慢梳。
谢玄英搂住她的腰,感觉到她浅浅的呼吸扑在耳边,心里渐渐宁静。
奔波三日,他也疲倦不已,只不敢露于外人面前。
“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容易。”他开口。
程丹若平静地说:“我看出来了。”
“丹娘……”
“没有后悔。”
微风吹动青色的纱帐。
谢玄英低头,在朦胧的烛光中,轻轻吻住她的嘴唇。
他们交换了一个浅浅的吻,不带任何欲望,只有无边的抚慰。
“睡吧。”程丹若的眼皮忽而沉重,“我困了。”
谢玄英吹灭灯烛,揽她入怀:“你后背有瘀伤,靠着我睡。”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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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早上,程丹若朦朦胧胧地醒来。
晨光照亮窗边,她眯着眼,看见谢玄英正坐在案前写折子,便含糊地问:“你在写什么?”
“寨堡的事。”他说,“还早,你再睡会儿。”
见奏折才起头,程丹若的眼皮又变得沉重。她翻个身,很快再度入梦。
半个时辰后,谢玄英搁笔,奏疏拟完了。他从头到尾看了两遍,吹干墨迹,将奏疏折起,放到了枕边。
程丹若睡得正香,微光穿过纱帘的空隙,落在被子上变成无数个光点。她微微蜷身,双手交错搁在胸前,被角露出舒展的脚趾头。
谢玄英挠挠她的脚底心。
果然,她马上把脚缩回去了,但并没有醒。
谢玄英微微弯起唇角。
他知道,只要是他做的小动作,无论发出什么声响,她都不会轻易惊醒,但如果是丫鬟们,再轻手轻脚的,她也会很快睁眼。
仔细捻好被角,谢玄英抚过她的脸庞,悄悄离去。
今天还有很多事要做。
光影渐亮。
一刻多钟后,程丹若回笼觉睡醒,转头就看见枕畔的折子。
她撑起身,不梳头也不洗脸,先把折子看了。
谢玄英的奏疏是他既往的风格,言辞优美,态度恳切,仿佛能看见一个仪态典雅的贵公子不卑不亢地陈述着什么。
内容大意是:
他在上任的路上遇到了苗人作乱,起因是寨堡的军官侵占苗田,(在询问过寨堡游兵残部后),他确认苗人所陈述的冤屈确有其事,寨堡深入苗疆腹地,消息闭塞,许多军官懈怠本职,耽于享乐,致使冲突。
故此,提议清理贵州寨堡,命各地长官司治理,征召土兵充实寨堡,以夷治夷,既分化苗部,也可减缓汉苗冲突,平衡各方势力。
平心而论,谢玄英的奏疏完善了程丹若昨天的提议,但她看完后,却决定把这封奏折压一压。
黔东南就这么复杂,之后指不定还有什么事儿,现在提这个没什么用,还是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