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回来吗?
萧凤仙轻抚少女的面颊,马车昏惑的光里,她的小脸透出一种通透如玉的深红,像是一朵饱满鲜嫩的牡丹。
他是舍不得让这朵牡丹被囚禁在深宫里,染上枯黄颜色的。
他想着,道:“上京城有什么意思,这里的人一辈子都在追逐权势富贵,连手足兄弟都要防备,倒不如你我远走天涯,来得逍遥快活。咱们今后,便不回来了吧。”
马车趁着夜色,悄然离开了上京城。
一路远离驿站官道,风尘仆仆餐风露宿,直到魏紫也记不清他们到底走了多少日,才终于停在了一座北方的边陲小镇上。
小镇位于水路陆路交界之处,平日里船只商队络绎不绝,虽比不得上京城,却也还算繁华熙攘。
萧凤仙在街尾置办了一座三进的宅院。
两人幼时都是遭萧家人凌虐苛待,一路穷苦过来的,于是自打有钱之后,就不肯再亏待自己,即便是私奔,萧凤仙也仍是竭尽所能,按照魏紫和他自己的喜好,花重金翻修了这座宅院。
他蒙着魏紫的眼睛踏进内院闺房:“这里便是你我的新房。”
他松开手掌,魏紫顺势望去。
新房里陈设着一水儿的金丝楠木雕花家私,里间那架拔步千工床最是豪奢风雅,横梁上精雕漆造出栩栩如生的花鸟鱼虫,以昂贵轻薄的丝织物装饰,即便是夏天的烈阳透窗照进来,也不会显得刺眼。
窗牗洞开,正对着庭院里的几丛牡丹花和湘妃竹,院子角落置着太湖石和芭蕉叶,又用竹竿在廊外搭成葡萄架,春日里碧绿绿的葡萄藤缠绕在架子上,一眼望去心旷神怡。
魏紫站在窗边,笑道:“这个景极好,不像是边陲小镇,倒有些南方园林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会喜欢,”萧凤仙从背后拥住少女纤细的腰肢,低头轻嗅她带着桂花头油香气的秀发,“从今往后,这里就是你我的家。我已吩咐南烛他们准备了喜堂和新婚之物,咱们明日就拜堂成亲。”
青年的胸膛滚烫炽热。
魏紫伏在他怀里,不知怎的,这一刻竟想象不出往后余生与他共度的日子,究竟该是什么样的。
她仰起头。
窗外天空泛出浅淡的藕色,她瞧不出今日是晴天还是阴天。
……
小镇上的人皆都十分淳朴。
肉铺的屠夫带着几个徒弟,亲自过来送萧凤仙订购的新鲜羊羔肉和牛肉,得知新搬来的这户人家即将成亲,笑呵呵地又多送了半扇羊肉。
他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一边接过南烛递来的银票,一边好奇地朝萧凤仙张望。
水榭四面垂落竹帘,萧凤仙坐在一张竹编摇椅上,正慢条斯里地裁开油纸和竹篾,打算给魏紫做一只风筝。
那屠夫走过去,憨厚地笑道:“你们日子订得太匆忙了,要俺说,成亲乃是头一等大事,就该好好操办才是!酒楼里的饭菜又贵又不干净,依俺看,公子不如雇村里的厨子来烧菜,俺们十里八村办酒席都是如此,准备好菜肉,雇他们到自家烧酒席,烧它个十几桌,再准备几缸烧刀子,请亲戚朋友吃喝玩乐,又体面又实惠!”
南烛惊吓不轻。
他连忙上前呵斥:“你这人,怎敢擅自跟我家少主说话?!”
屠夫不解地挠挠头:“咋地,伱家公子还是皇上不成,俺咋就不能跟他说话了?那城里的县太爷,也没说不能跟俺们老百姓讲话呀!”
南烛心惊胆战,萧凤仙却笑出了声。
他放下做了一半的风筝,悠闲地晃了晃摇椅:“是该好好操办。”
他原本只想宴请府里的人。
可他好容易娶到心爱多年的姑娘,若不能大操大办,实在是憋屈得紧。
他吩咐南烛道:“去买几车菜肉蛋酒,再请几個厨子来府里做菜。明日在院子里摆二十桌酒席,请街坊邻居过来吃喜酒,就说是我娘子的一点心意。”
南烛只得闷着头出去置办东西了。
有喜酒可吃,屠夫喜气洋洋地恭维道:“公子长得俊,跟神仙似的!真不知道少夫人得长成什么样,只怕是天仙下凡!”
“那是,我家娘子,自然生得仙女儿似的。”
等那屠夫带着徒弟们离开之后,萧凤仙才朝水榭外望去。
不远处苍翠树木掩映之间,二楼的八扇镂花窗牗皆被打开,坐在窗边的少女垂着头,正凝神刺绣,许是不知如何下针,眉头轻轻蹙起。
日光淡薄。
府内的楼阁和长廊都悬挂上了红绸和红灯笼。
却不知怎的,无甚喜气。
萧凤仙收回视线,瞥向水榭外面的池塘,大约是他们才刚住进来,塘中还未来得及种上荷叶的缘故吧,府里草木稀疏,自然就显得冷冷清清了。
以后,会慢慢热闹起来的。
成亲那日,府里锣鼓喧天。
街坊邻居全都来吃喜酒,魏紫盖着喜帕坐在新房,听着外面传来的喧嚣,不禁有些紧张。
青橘端来糕团:“姑娘昨夜没睡好,今儿晨起梳妆的时候,脸色也十分苍白难看。趁着姑爷还在外面吃酒,您赶紧吃点糕团填填肚子,脸色也能好看些。”
魏紫掀开喜帕,随意吃了几块糕团。
拿手绢擦拭嘴角的时候,她的余光下意识望向铜镜。
铜镜里的少女妆容明艳,头戴凤冠身穿嫁衣,这样的嫁衣……
她轻抚过嫁衣,上好的正红色绸缎面料,刺绣凤穿牡丹的图案,乃是正室所穿的规格。
比起寄北宫送去镇国公府的那一件侧妃嫁衣,她本该更加喜欢。
可是……
魏紫深深垂下头。
不知怎的,自打离开上京城,她的心总是不安生。
仿佛四周的一切都是浮光掠影,她无法享受与萧凤仙厮守一生的这份美好,半梦半醒之间,她总是梦见镇国公府、梦见祖母和爹爹,梦见他们受自己牵连、被天子怪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看着窗外的月亮,心里更多的是羞愧。
不安的情绪在心底蔓延发酵。
不知不觉,竟已是月上柳梢头的时辰。
萧凤仙携着酒气推门而入。
桌案上燃烧的那对龙凤喜烛被夜风吹熄,萧凤仙脸色变了变,又不动声色地上前点燃。
旋即,他像是无事发生,用喜秤挑开魏紫的盖头,又一同饮了合卺酒。
他坐在魏紫身侧,牢牢握住她的手,含笑凝视她含羞带怯的侧脸:“如今,我可该改换称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