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梅消息最广,捧着喜帕过来,悄声道:“如今天牢里都人满为患了,朝堂上人人自危,奴婢听外头的人说,萧大人越发像是为天子执剑的酷吏,如今朝堂市井之间,大家都称呼他‘小阎罗’。风光是真风光,名声败坏也是真的败坏了,好好的读书人,竟成了助纣为虐的奸臣!”
魏紫接过喜帕。
她知道萧凤仙打的是什么主意。
他要揽权。
天子昏庸世道暗沉,唯有身居高位,才有资格彻查当年悬柯寺的真相。
青橘火急火燎地奔进来:“大小姐,吉时要到了,二皇子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府门口!”
按照大周的规矩,皇子纳侧妃原本不需亲自到场迎亲,但周显霁为表对魏紫的重视,还是选择强撑病体前来迎亲。
镇国公府体谅周显霁的身体状况,没有过多为难他,魏换锦出了一道简单喜庆的对联,等周显霁对出了下联,也就放他们进后院了。
魏紫戴上喜帕坐在闺房,随着外面的热闹逐渐由远而近,透过喜帕下方边缘,她瞧见周显霁的靴履映入眼帘。
随即,他温柔地递过来红绸一端。
魏紫迟疑片刻,伸手握住了红绸。
周婧和周显锋等年轻人挤满了屋里屋外,纷纷为两人鼓掌叫好。
满堂华彩之中,周显霁却像是身处另一个安静的时空。
他凝视魏紫,庆幸她盖着喜帕。
因为这样,他就看不见她难过的表情了。
他知道小紫不爱他,今日这桩婚事,是君父赐婚,她无法抗旨,而他也无可奈何。
他也知道,小紫心里藏了另一个男人。
可他仍然如幼时那般,好爱好爱小紫。
如果当年小紫不曾被拐走,那么今日这桩婚事他们两个都会高高兴兴。
可是天底下最不可能的,就是如果。
周显霁笑了笑,凝视魏紫的眼神恍若穿透时空,流露出温柔的深情。
他携着魏紫踏出闺房,今日这桩婚事,他要任性一次,他要郑重当成是在迎娶当年没被拐走的小紫妹妹,是在迎娶那個会甜甜唤他“显霁哥哥”的小紫妹妹。
两人来到正厅,先是拜别魏老夫人。
魏老夫人眼圈通红,应了一声,就别过脸擦眼泪。
小紫是她失而复得的掌上明珠,是她娇养在膝下的镇国公府大小姐,那昏君好生没有良心,竟敢叫她做妾!
两人又拜别魏翎和薛子瑜。
魏翎也很是不舍,眉头紧锁地摆了摆手,第一回嫁女儿,他怕自己一开口就哭出来,因此故意板着黑脸没敢讲话。
薛子瑜巍然端坐,表情淡淡地叮嘱道:“宫里不比家中,为人妇也不比在闺中当姑娘,你过去以后,要殷勤地侍奉夫君,要事事以夫君为先,不可胡作非为,不可任性撒娇。”
观礼的玉合欢悄悄翻了个白眼。
这番话,也就薛子瑜好意思说出来了。
她自己都做不到,却敢拿来叮嘱表姐。
表姐成亲,不见她这个当母亲的为她添些嫁妆,倒是好意思前来参加婚礼。
魏紫道了声“女儿记住了”,便随周显霁往外走。
魏老夫人透过浑浊泪眼凝视魏紫的背影,到底是千般不愿万般不舍,拄着拐杖颤巍巍地站起身,哽咽着唤道:“小紫!”
话音落地,已是潸然泪下。
她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
可她最疼爱的孙女儿却要嫁去那吃人皇宫。
这叫她如何放得下心!
魏紫背对着老人家,联想起归家认亲以来,生身母亲对她不理不睬叫她受尽委屈,祖母却处处呵护、事事撑腰,又想起这两年来祖母教她的许多道理,想起祖孙俩在枇杷树下乘凉笑谈的光景,想起祖母鼓励她勇敢起来,和心上人一起逃离樊笼的慈蔼,禁不住泪流满面。
她没有一位疼爱她的母亲。
可她却有世上最好的祖母。
魏紫哽咽不能言,想要转身扑进老人家的怀抱,却被两个宫女及时拉住。
玉合欢在旁边看的眼圈通红,哑着嗓子劝道:“表姐,新娘不可走回头路。”
魏老夫人边哭边笑,慈声道:“小紫啊,你往前走,莫要回头。镇国公府就在这里,祖母就在这里,将来你回家省亲,祖母再给你做花糕吃。日子啊,还长着呢!”
魏紫深深呼吸,勉强稳定住情绪,才随周显霁离开了镇国公府。
迎亲的队伍冗长繁琐,一路不见尽头。
本该热闹拥堵的长街,今日却格外冷清。
走在前面的一支御林军原本预备随时开道,连可能出现的踩踏事故也都提前做了预防工作,可是街面上不仅小摊小贩不见踪影,连一个百姓也无。
京城最高的楼阁之上。
萧凤仙倚坐在屋脊上,一手拎着个酒葫芦,安静地目送那支迎亲队伍朝皇宫走去。
容嘉荣出现在他身后,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不禁笑道:“人家成亲,你还帮人家肃清了街道……怎么,她嫁给旁人,你就不难过?”
萧凤仙没说话,仰头喝了一口酒。
上京城最烈的酒。
可是他无论怎么喝,今日也醉不了。
容嘉荣在他身旁坐了,夺过他手里的酒葫芦:“伱心里若是难过,不妨跟我说说,我倒是可以替你解解闷儿。酗酒伤身,你今夜还有公务在身。”
那支迎亲的队伍,已经渐渐走出了这条长街。
萧凤仙的狐狸眼通红湿润。
他斜睨向容嘉荣,勾唇一笑:“我已经是个男人了。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能向人倾诉烦恼的。男人的烦恼,只能与酒倾诉。”
他夺过酒葫芦,继续仰头灌酒。
容嘉荣怔了怔。
他早已察觉萧凤仙自打从边陲回来以后,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变得寡言少语雷厉风行,连心性都冷酷许多。
他不知道他和魏紫离开的这一个月以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从前暗暗盼望萧凤仙成为这样的一个人,可当他如今真的成为了他盼望的那种人,他又心下不安。
不,不是不安。
而是不忍。
可是……
容嘉荣的目光落在那支远去的迎亲队伍上,又遥遥望向巍峨耸立的皇宫。
可是,萧凤仙也好,他也罢,他们都没有随遇而安永不长大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