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映笑了。
“你这孩子,还真的是挺机灵的。不过,这案子其实并不难判,我也没有在其中为难。我为难的是如何斩了薛昊英而已。
他的祖母大长公主,已被我整得幽了禁,直到现在都还没有被放出来。陛下有心补偿她,所以才会对她的子孙格外优渥。
我要再砍了薛昊英的脑袋,陛下只怕就得跟我不依不休了。”
“大人,讲道理啊,您别一听薛昊英是大长公主的家人、就想要人家的脑袋啊。不管怎么样,薛昊英是站在自卫抵抗的立场上、还是能站得住脚的啊。”
谢净装模作样地小声嚷嚷道。
狄映面上的笑容扩大。
痛快地点头承认道:“我的确有因为他是大长公主的家人、还因为他在打死人后、还跑到苦主家的门前做出那般恶劣的言行、想要他的脑袋。
但我也讲道理,这案子里,我不能掺杂上个人的私心,所以,也赞同你说的:他有自卫抵抗的理由。但是吧……”
说到这儿,狄映就举起了一个案例。
“我们曾经遇到过一个案子,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喔对,那时你还没有跟着我,那我就跟你说说好了。
有对母子、相依为命。有一日,俩人出街,就遇到了五个无赖、言语上对其母进行调戏和羞辱。
注意:在此过程中、五个无赖都没有碰过其母一根手指头。只是态度极其猥琐、言语极其下流。
是可忍、孰不可忍对不对?换了是你、如何做?”
“砍了他们啊,还用说吗?”
谢净立时一脸义愤填膺。
这在他看来,根本就不是问题的问题。
“母亲抚育我们何其辛苦?而我们又如何能让一个母亲、当着自己儿子的面被人羞辱至此?若不出头,我们又有何面目在世上行走?再敢自称是母亲的孩儿?对方这就是杀人诛心,不砍了他们、我必余生难安。”
“这就对了嘛,”
狄映笑眯眯地提醒他道:“对于毕子玉来说,他的哥哥毕子墨、是个被他崇拜和敬爱的好哥哥。
毕子墨所有付出的一切,毕子玉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那么,当有人对毕子墨说得那般不堪、对毕子墨的言行进行羞辱和贬低的时候,你让毕子玉如何能忍?
人通常情,法就通常理。这口气要是都能咽得下去,那就像那个儿子无法面对自己的母亲一样,让毕子玉如何再能面对自己的哥哥?
一个家庭,我们不但要维护的是它的完整,更要维护它的声名不是?
你要是到任何一座府邸跟前,指着人家的门楣说:‘这都是一家子男盗女娼、乌龟王八蛋,’你看人家打不打死你也就完了。”
“那大人,我就懂您的意思了。此案分明就是薛昊英言语挑衅在先,就怪不得别人抡刀砍他们了。结果他们不但不赔礼道歉、还把人给打死了,所以可以判处他们死罪了?”
谢净迅速理解、迅速接话。
“不,还有一点,”
狄映摸着自己的膝盖,补充道:“我们还要看到薛昊英他们理亏的另一个点。那就是:他们是三个人,还带着不止六个的随从。
当时,他们是完全有能力避开的。
他们把人给激怒了,却在有能力避开的时候,不但不避、反而将人给活活打死。这就有了故意杀人的嫌疑,太过分了。他们摆明了的就是在仗势欺人。我岂能纵容他们?”
“嗯!”
谢净重重点头,又有些可惜地道:“听说毕子墨不愿意报官告状的理由、不仅仅是怕了对方的权势,还是因为他跟我最初想的一样:认为是自己的弟弟先冲对方动的刀、自己一方不占理的缘故。”
“是啊,自己又没理、还斗不过对方,除了忍气吞声,也别无选择了。他就是这么想的吧。”
狄映摇头叹着气。
其实毕子墨的这种想法,就是绝大多数普通老百姓们会有的想法。
在面对不可抗力之时,为了安慰自己、或者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通常就会先从自身找毛病,宁可自责、也不敢责备他人。
因为责备了他人、愤怒了自己、却找不回场子,只会让人更加难过。
“但是,大人啊,”
谢净想来想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就算是您说的这两点成立,但您要想就此砍了薛昊英的脑袋、只怕还是不行的吧?”
狄映不出声了。
他看了看窗外被风吹动、摇晃着的树影,轻轻捻动起了手指。
谢净的确没有说错,他还真就无法拿捏着这两点就斩了对方,那样,就算能说服陛下、也必然防止不了大长公主对毕家人的报复。
别看大长公主是被幽禁了,但她手上的势力也只是减弱了,却并不是减无了。
她的长子,现在还是拥有着一品的国公之位、还活跃在朝堂之上,怎么可能会对此仇视而不见?
狄映不怕他们,可毕子墨、毕家人呢?
毕子墨从此就得带着家人,流浪天涯、再无出头之日了。
凭什么啊?
明明他们才是苦主、明明他们都已经背负了那么多了,最终要承担结果的却还是他们。
这与情与理都不合,这不是法义的本身。
想到背后的那些牵牵扯扯,再想到武明恐怕也不会允许毕子墨东山再起,狄映要想处理好这个案子的后续,就得先把两家都要能按得住才行。
狄映从来也不会因判而判、简以判之,他的视线永远看到的是、判罚之后会引起的后续问题。
又要动到大长公主的头上去了,陛下会被气疯的吧?这回不是一个县令就能接得住的了吧……
而就在狄映积极想办法、如何妥善解决这起案子的时候。
连番遭遇重大打击、看清高权和自身卑微的毕子墨,心性扭去了别处。
他信任狄大人,却又不敢全然地交付出信任。
他再也不敢完完全全地、把所有一切都交托在任何人身上了。
靠山山倒、靠水水跑,他要依靠自己的力量、拿回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