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令,要重新丈量田地,绘制鱼鳞册,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在陆泓这里,这显然是件大事,在朱广利这里,则是一件小事。
因为小,所以他对陆泓诚实的发出了疑惑:“重新绘制鱼鳞册,自然是好的,之前梅山县的田地被淹,也重新丈量了一次,可是整个潭州都重新丈量,怕是没有这个必要。”
陆泓摇头:“要的不是丈量,而是响应这件事,如今其它路也有一些州官开始重新丈量,但是大势还未成,所以你也大可站出来试一试,横竖你的钱谷师爷没了,重新丈量一下田地,查一查师爷有没有中饱私囊,也是平常事。”
随后他点了一点桌面:“徐县令和晋王有生死存亡之交,所以毋庸置疑,重新丈量田地,是晋王的意思,老夫觉得此事,对天下百姓都有好处,乐见其成。”
朱广利端着茶杯,慢慢思索。
整个荆湖南路的鱼鳞册,他亲自看过,除了遭灾之后会有略微差异,几乎都对的上,这得益于晋王常年在田间地头耕种,各地县令和富户不敢侵吞贫农田土,换成其它路,情形就要差许多。
有的人一亩地只剩下四五分,却还是交着一亩地的税,有的人良田万顷,却不见得要交税。
从农户沦为贱民的大有人在。
重新丈量田地,这些官商勾结之人,首先就会反对。
晋王从徐来雨开始,挑起了一根线头,之后再由多年来他在各路留下的人脉和恩惠,慢慢拉起更多的线。
一条蚕吃桑叶,动静无足轻重,所以他没放在心上,可是听陆泓说过之后,他想最后一定会成为万蚕食桑的情形。
他要响应这个动作,可以,但是不能像陆泓所说的以元少培为借口。
元少培进三司,名声不能有瑕,倒是可以用他自己的名声——就说没了师爷,他查看卷宗的时候,心不在焉,污了鱼鳞册和黄册,需要重新丈量田地、清查丁户。
思索过后,他看向陆泓,点了点头:“多谢先生提点,我会办好,不过我还有些疑问。”
“请说。”
“丈量田地后,晋王是不是会在田地赋税上动手?”
陆泓笑着点头:“是。”
朱广利再问:“张相爷不会反对?”
陆泓正色道:“依老夫看,张家会以退为进,放任晋王,赢回圣心,毕竟张家在前朝后宫都十分稳固,晋王掀起的这一点小波澜,他们未必会看在眼里。”
朱广利点头:“这一退一进,晋王算起来还是吃亏,不如也退一退,隐忍一些时日,待站稳脚跟再便宜行事。”
陆泓微微一笑:“晋王能退到哪里去?难道退回咱们潭州来?”
朱广利哑然,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
晋王是个无路可退的人。
潭州确实好,有山有水,钱粮浩浩,民风淳朴,让人想要在此地终老。
这地方太好了,又太小了。
在这里呆久了,就会被这里的山水所困,目光所及,只有深浅不一的山和滔滔江水,看不到外面广阔的天地,往南走是富庶,往北走是硝烟,更看不到朝堂之上的变幻莫测的风云。
这里只适合他们这样胸无大志的人。
更何况还有张家对晋王虎视眈眈,一旦晋王退了,他们就会立刻站出来,趁虚而入,无所不在,遍布潭州的每一个角落,随后等待一个合适的机会,直接把晋王埋在这一片大好山水之中。
当真是退无可退,只能脚步不停的往前走,一步步在朝堂里站稳脚跟,走的更高,看的更远。
“若是不成……”
剩下的话,朱广利没有再说。
成王败寇,败了的自然是身死,有何可说。
朱广利脑子里一个念头闪过,看向陆泓,神情诚恳:“我今日十分迷惘,听闻先生会相面,想请先生替我看看,我日后还有没有灾祸。”
陆泓笑道:“朱相公自然是逢凶化吉之相,日后也是有贵人相助,扶摇直上。”
“那就借先生吉言。”朱广利得了他这句话,就如同吃了定心丸。
他的贵人只有晋王,既然他能扶摇直上,晋王必定也能入主东宫。
和陆泓告别后,他干脆借着胸中长虹之气,登上麓山之巅,放眼望去,江水宛如一条银带,缠绕在群山之中,重峦叠嶂的山,不仅留住了水,也挡住了他的视线。
京都的风景一定很好,登上五层高酒楼眺望,风景一定是一览无遗。
京都里的宋绘月没有觉得一览无遗的风景很好。
元宵一过,京都的风就跟成了妖似的,昏天黑地的刮,没有高山遮挡,沙尘随着风一起上天入地,人站在外面,不用半个时辰,就要让沙尘堆去半截。
风一刮,京都中的各种铺子只好关门,连耗子都不往外钻,以免让风刮了去。
这一场风刮的司天监众人心神不定。
二月初二吉日,今上于东城行藉田礼,亲自春耕,以示重农,若是风沙不停,吉日便不吉,他们司天监有责。
好在到了亲耕前几日,风沙逐渐平息,不再阴一阵阳一阵的作乱,到了亲耕藉田那一日,更是只有一丝微风。
司天监众人这才把心放下。
一亩三分地里,两名农夫牵牛,两位耆老扶犁,还有教坊司优伶三十人,都穿着粗布衣裳,带着锄头、粪箕、净桶、篾篓等物,装作务农模样,又有十人装扮成风雷云雨各神,观耕台上,还有观耕的城中百姓二百人。
“百姓”们也各有来历,宋绘月和银霄夹杂其中,张旭樘也在其中,岳怀玉也在这里,全都目不斜视,只看着分成十二畦的田地。
所有人都屏息以待。
随着司礼者一声高呼,今上携众臣出现,天气忽然放晴,天空显出极为澄澈的蓝色,阳光照耀,金光灿灿,天气好极了。
观耕台上众人整整齐齐行礼,他们的目光,先是落在今上身上,之后悉数落在了晋王和燕王身上。
两位王爷穿的一模一样,都是王冕,往年只有燕王在,无从比较,今日晋王也在,孰优孰劣,一看便知。
燕王身形修长,略显清瘦,面色严峻,神态庄重,王冕穿在身上,单看也有几分威严,可再一看晋王,目若点漆,面如堆玉,朱唇皓齿,神态磊落光明,王冕使其贵气轩昂。
再回头看燕王,便有不足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