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听丈夫万善庆说:“村长让你赶过去,村班子等着碰头呢。”何碧秋说:“我既不是村民小组成员,更不是村委会干部,干吗等我?”万善庆说:“我也这么说了,村长说,你当了全国人大代表,眼下不比过去,村里今后一应大事小事,都要参与决策的。”
跟村委一班人见了面,问得七嘴八舌。何碧秋大致说了前一个通报会情形,又详细说了后一个三人专题会的经过,说:“这个吴秘书长,就是上次来接我的那个青年,是从南部山区一个市的团委交流过来的,别看年纪轻,人倒很实在,又很有耐心,看样子蛮有魄力,听他口气也是想认真办一办的——因为赶着开会,没来得及往深处说。”村委一班人听了,议论一番说:“这桩纠纷闹了八九近十年了,急也不在一时半刻,索性等一等,若他抓紧办了最好,若是拖着没办,瞅着有合适的机会,不妨多跑几趟。”何碧秋想了想,说:“再过三五个月,本省的全国人大代表要集中视察,听说我们县也是范围,那时身份不同,见了面,我再向他打催牌吧。”
临近日期,跟何玉瑶通了个电话,何玉瑶说:“视察共分西北、西南和东南三个片,西北片是省人大王主任带队,西南片是省政协廖主席带队,东南片是姚省长带队——我和你都在东南片,看日程安排,明天头一站就是你们县。”何碧秋恍然说:“怪不得叫我不去省城,直接在县里坐等——你们一路赶过来,恐怕下午才能到呢。”
第二天提前进城,先来政府大楼找吴秘书长,见屋里站了一地的人,进进出出忙得团团转,耐心等到一个空隙,进屋坐下,说:“那天你急着开会,话没有说完,这段日子心里一直惦记着,今天好不容易才讲上话,很想知道结果怎样呢。”吴秘书长转过头,看清是何碧秋,嘴里问:“你是问山林纠纷的事吧?”打了一个停顿,将思绪调转过来,回答说:“我抽空调看过相关材料了,情况跟你上次说的并没有大的出入,其中许多弯曲转折,也正像你所说的,只有一个最为要害的环节。”到这里,沉吟一番,像是还有话想说未说,又打了一个手势,咽回去了。
正要往下细问,有人捧着一叠材料进来,原来是刚打印好的代表视察日程线路安排和接待方案,何碧秋不便多打搅,看看时间,估计视察组脚跟脚就要到了,便招呼一声,先转来县宾馆迎候。
那代表视察组直到天擦黑才到。何碧秋跟何玉瑶见了面,十分亲切,吃过晚饭,回到房间说话。何碧秋问道:“你电话里说是姚省长带队,怎么不见他人呢?”何玉瑶说:“因为北京临时有个急会,这个会又非姚省长去开不可,不能来了——本来还有两个在位的厅长可以顶替,不承想事有凑巧,一个是北京部里来人要陪,一个是领导班子述职考察,他两个也脱不开身。只好矮子队里拔将军,请现在这位省政协常委当了领队。”又说:“只因这个变化,一路过来途经市里时,两头弄岔了信息,错中生错,把时间给耽搁了。”
见何碧秋脸上疑惑,告诉她说:“最初说是姚省长来,市里一班人都丢下手头工作,提前赶到市境交界处等候;中途听说换了领队,这拨人只好调头回去,改派了两名工作人员乘一辆普桑,退转到过境公路迎送——我们先在市境交界处等了一个空,再赶到过境公路那边,又扑了一个空——原来那辆普桑见久等不至,追到市境交界处了——一来二去,耗费了时间,所以晚到了。”
何碧秋不解说:“姚省长当领队也罢,两个厅长和政协常委当领队也罢,都是代表视察,怎么迎送规格就变了呢?”何玉瑶说:“按理讲人大代表是不讲级别高低的,我前后十四年连任三届,经历了各种场面,才弄清楚其实大有讲究。比如说,若是姚省长领队,他是常务副省长,还兼省委副书记,不但书记市长,连人大政协纪委这五大班子的一把手,是一个也不能少,必须赶到市境交界处迎候的;若是一般省领导,像省人大副主任、省政协副主席之类,接待层次就相应降低;若换成现在的省政协常委领队,这些程序便可有可无,迎接不迎接都无所谓,连工作人员都不一定要派的了。”又说:“你们县出面的是一位政府秘书长,年纪虽轻,从职务上讲,依照县一级这个层次,规格还略高了一点呢。”
何碧秋说:“你说的这位吴秘书长是从南部山区一个市交流过来的,年龄、耐心、魄力都与众不同,我在北京提交的议案已经转下来,正在他手上办着呢。”
话题转到山林纠纷上,说了吴秘书长上次说过的话,又将吴秘书长刚说过的话学了一遍,说:“听话听音,看他的口气,是很有诚意想办的,让人担心的倒还是挟裹在其中的那个要害环节,只怕它又要从中作祟。”待要细说,外面喊集中,把话头收住了。
原来在这个县只安排视察一个整天。第二天擦黑起床,吃过早饭立即动身,上午一路过去连续看了城关大棚、郊区塑编、濒湖养殖三个点,中饭在濒湖品尝了当地八脚水产;下午略喘一口气,再看张坝玩具、吴墩钢管、李垸陶瓷、钱山竹柳四个点,晚饭在钱山品尝了天然现采山珍;等赶回县宾馆,天早就黑透了,给十分钟让各人回房间抓紧洗漱了,再齐集到二楼会议室里,碰头开会。
照例先由吴秘书长代表县委县府汇报,材料已提前打印好,发到各代表人手一册,不外是县情概貌经济前瞻财税走势以及亟需解决的难题等等,虽是照本宣科,难得吴秘书长读得抑扬顿挫,又稍带了一星半点口音,夹杂了gdp一类外国字母,听上去并不感觉枯燥。汇报完毕,鼓过掌,请视察组讲话,就由领队做代表。这位省政协常委原本是个会讲话的,开口便直接切入正题,撇开人所共知的大道理,只将全天看过的各个点逐个详细剖析,不但充分肯定了郊区塑编、张坝玩具、李垸陶瓷、吴墩钢管、钱山竹柳诸种产品在当前激烈市场竞争中所具有的独特性,连濒湖八脚水产和钱山天然现采山珍的绿色功能和环保意识,也面面俱到予以恰当评判。说来说去,都是一个好字,听起来也觉得在情在理,句句入耳。说到高潮处,戛然止住,朝大家拱手谦虚道:“我是走马观花就事论事,预先没有跟大家商量,但凭个人点滴体会说了这些,很不全面,挂一漏万在所难免。”目光各处扫了一扫,到何碧秋这边,打个停顿说:“你是本县人,一切都是亲眼所见,应该体会更深的。”
何碧秋把头点点,接口说:“今天我是准备好要发言的,不过,我真正想说的,是另一件事。”
约略才说几句山林纠纷,被领队截住了话头,提醒说:“今天是视察专题汇报会,其他不相干的事项,就不要说了罢。”何碧秋解释说:“这是一件大事,今天正是机会,不能不说的——”待要往下讲,见领队举手朝她直摇,便加重语气强调说:“上次我在北京说过一个开头,也提了正式议案,议案也转到县里了,因为其中隐藏着一个要害环节,只怕它……”还要再说,领队已经站起身来,宣布说:“时间不早了,明天日程安排非常紧,就到这里吧。”连打了两个呵欠,挥手让大家散了。
那领队把何碧秋叫到房间,掩上门,拿眼瞅了一瞅,笑着问道:“刚才不让说话,猜想你一定憋闷在心里,很不服气吧。”何碧秋点头承认说:“要服气那才怪呢——你不喊我,我也要找上门来的。”
两人坐下说话。领队说:“现在不会打断你了,有什么话,尽管畅所欲言吧。”何碧秋责怪说:“这我就不懂了:同样是全国人大代表,同样下来视察,开的是同一个会,凭什么只准你讲话,不准我讲话呢?”领队解释说:“我讲话和你讲话,是不一样的。”何碧秋问:“怎么个不一样呢?”领队说:“你仔细想想,自然会明白的。”何碧秋想了一想,问:“是不是因为你当领队,又兼了省政协常委,我只是王桥村的一个普通村民,双方高低悬殊,身份有贵贱不同呢?”领队摇头说:“你弄拧了,我说的不是这个。”何碧秋又想了一想,再问道:“是不是你我二人说话口气有差别:你嘴里从头至尾都是一个好字,我开口便掀揭了别人的瘌痢疮疤——难不成我们人大代表集中视察,每到一个地方,不管碰到什么情形,只准讲好,不能讲坏?”领队把头直摇说:“你还是弄拧了,绝对没有这个意思的。”何碧秋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领队打个停顿,缓和着口气说:“其实我找你来,是想弄清楚你想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何碧秋听了,待要说给他听,又忍不住奇怪道:“这我就又不懂了:刚才开会众目睽睽,你不让光明正大地说,现在两个人面对面关在屋里,倒让我窃窃私语,岂不是将一件冠冕堂皇的事情,弄成鬼鬼祟祟见不得亮光了?”领队解释说:“会上讲和会下讲,是有区别的。”何碧秋问说:“怎么个区别呢?”领队回答说:“有些事可以会上公开讲,有些事只能关了门先在会下讲,这是不一样的。”何碧秋问:“怎么个不一样呢?”
领队张嘴要说,像是被噎住了,把话又咽了回去。稍等片刻,开口笑道:“你正在气头上,不是合适的说话气氛:我说的一个意思,你理解又是一个意思,双方拧来拗去,弄得跟吵架似的——时间不早了,你先回房休息,有机会再交换意见吧。”
回到房间,将刚才双方对话的经过情形复述了一遍,何玉瑶评判道:“依我的看法,若是换一个角度,其实也是不能怪他的。”何碧秋惊讶道:“不承想你反替他说话,倒要听听这个理了。”何玉瑶耐心剖析说:“他刚才在会上所讲的,都是今天一天走过听过看过的内容,是褒是贬,是对是错,大家心中一把尺子可以随时测量;你要讲的这件事,并不是大家亲身经历,不但真假对错难辨,即便你说的句句属实,也只能算个人发言,却很容易被误当作整个视察组的看法——你说,哪怕是你自己当这个领队,该不该迎头把话题打断呢?”
又详细解说“会上讲和会下讲”的区别道:“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直接拿到会上讲的,尤其是一些敏感的事情,若是先在会下讲一讲,事前相互沟通达成共识,统一了口径,再拿到会上公开讲,岂不是更有确凿把握——你不妨设身处地替他仔细想想,你讲得对倒还罢了,若是讲错了,或是捅出什么娄子来,究竟是算在你的头上,还是算他这个人大代表视察组领队的呢?”
说了这些,又安慰道:“我刚当代表也是无数疑团,在肚里藏着掖着想都不能细想,哪敢像你这样有话张嘴就说——只因天长日久,经历了各种场面,又见识了许多习惯做法,碰上过若干约定俗成的东西,见怪不怪,也多多少少明白了其中一些转弯抹角的道理。”
何碧秋低头咀嚼一番,觉着句句在理,把头直点说:“照这么讲,反倒是我小人心胸,度他君子之腹了。”
再来找领队,已经睡下了,敲门请他起来,进屋抱歉道:“刚才让讲没讲,回去细想,才明白拂逆了你的好意。”领队笑道:“你是中途增补的新代表,又是第一次参加集中视察,有些看法差异,包括产生一些误会,是难免的,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不料你这么快就想通了。”
扯了几句闲话,看看气氛差不多了,领队这才收转正题,说:“刚才说话是为打打迷盹,此刻我已经醒透了,有什么话,抓紧说吧。”
就从纠纷缘由说起,说到县政府文件时,领队不解插问道:“县政府郑重其事出面协调,应该是一个严肃正规的场面,无非是缩小分歧统一认识,借此彻底解决事端。依我的揣想,因为双方对立,各讲各的理,什么奇谈怪论都在所难免,只是这‘一女二嫁’的荒唐措词,别人倒也罢了,你干吗不当场指破谬误,也不至于让它写进正式文件里呀?”何碧秋摇头说:“我并不在现场,而且据我所知,会上不但确凿没有人提这种火上浇油的馊主意,即便跟它相干的一字一词,也没人讲过。”领队惊讶道:“那它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何碧秋说:“其中来由有些错中添巧,不免弯环曲折,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细讲起来,只怕耽搁你休息。”领队说:“不要紧,只管说吧。”
何碧秋先解释道:“因为我既不是村民小组成员,也不是村委会干部,更不像眼下当全国人大代表,一应大事小事自然轮不到我一个平头百姓出场,所以这桩纠纷最初并没有介入——虽然如此,却因事关我们整个王桥村,又闹腾了许多年头,不但是我,就连全村的上下老少,对其中盘根错节详情,都是清清楚楚,张口能说明白的——”
详细说道:“纷争的起源我就不再重复,单讲县政府专题协调会吧。地点就在县府大楼二层会议室,王桥村和林场两家该到场的都到场了,该说的话都说了,这边无非是说女山跟王桥自古土石勾连,祖祖辈辈流传给儿孙的饭碗,不容外人插脚;那边无非是说林场恰为这座女山设立,当年引进栽种马尾松百般辛苦,现在正靠它当衣食父母;等等。双方腔调说辞倒还平静和缓,各自肚里也早有底线,只等主持人开口稍微拢一拢,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就此罢手。这主持人出面讲了几句,果然拢得大差不离,往下只需起草一个会议纪要,王桥村和林场两家依葫芦画瓢严格遵照执行,便万事皆休了——谁也不承想,就在这个不起眼的环节,出了第一个错。”
正说着,有人敲门,原来是何玉瑶担心二人争吵,过来探望,就请她坐下一道听讲。领队问:“到底怎么回事呢?”何碧秋说:“这第一个错出在起草文件的人身上,不知他就是那种拆烂污的水平呢,还是他中午喝老酒灌多了黄汤呢,或是他不把平民百姓的疾苦痒痛放在心上呢,总之一句话,这个人如同鬼神附体脑子坏了,竟然把‘王桥村以原有山木为界,林场以马尾松为界’两句含糊不清的混账词语,写进了文件草稿——碰巧那上面审核的没有细看,眼睛往纸上略扫一扫,随手写上名字签发了,一来二去,印成了红头黑字文件,这便是第二个环节出了错!”
领队不以为然道:“既然错了,改正过来,不就得了?”何碧秋说:“你并不知实情,那签署文件的并不是一般人物……”
待要说名字,领队连忙举手止住,嘴里提醒说:“如果牵涉具体人,不要指名道姓,就事论事罢。”
按照领队要求,省略了姓名往下说,才说到一半,那领队惊讶插话道:“我说呢,原来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竟被拨弄得如此复杂!”何碧秋说:“更复杂的还在后面呢,刚才说第一、第二个环节出错,并不算什么,这第三个环节的错,不但是大错,听起来甚至都有些骇人听闻呢——”
正要往下详说,忽然觉得何玉瑶拿手碰自己,朝她看看,转头再看,领队脸上果然多了一些内容,像是有话要说。停住等了一等,那领队脸上添了些颜色,见他慢慢开口兀自感叹说:“原没想到竟有这么曲折——幸好我及时将话题止住,若不这样,晚上的汇报会岂不乱成了一锅粥?”
说完这句,又摇头朝何碧秋嘀咕道:“若仅仅是文件措词有误,又碍着上下级的面子不宜改正,由我们从中转弯子找一个台阶,顺水借势,将难题解决了,当然是可以的,可其中竟然……”
收转话头,商量说:“我十分明白你的意思,你也不妨站在我的立场往难处想想:这桩纷争已经历时数年,又如此纠缠不清,还藏着若干复杂环节,漫说在一时半刻将它翻覆过来,就连我们代表视察组插嘴过问的借口,恐怕也是很难找到呢!”
三个人对坐着僵在屋里,不过片刻,陡地冒出一个念头来,何碧秋径直说了一遍,领队听了,反问道:“依你的主意,是将原先安排好的地点挤压掉一两个,多停留一天,腾出时间,让代表视察组去一趟你们王桥,亲眼实地看看那座女山?”何碧秋点头说:“正是。”何玉瑶在一边帮腔说:“她是本县王桥村人,大家同一届当人大代表,就便去家乡看一看,理由也是非常充分的。”又鼓励撺掇道:“机会实在难得,看过女山,现场必然有七嘴八舌反映问题的,就势抓住不放做足文章,说不定天缘巧合,一场纠纷就此得到妥善解决,你这个当领队的真是功德无量呢!”
领队听了,脸上无限艰难起来,实话实说道:“我也是连任三届代表,先后一次不落共参加视察十四回,前十三回没有当领队,照例只带耳朵和眼睛,把嘴巴丢在家里——每到一个地方,都是多看少说。”又说:“按照规定,人大代表视察并不能参与解决具体问题,更不能干涉地方工作的。”
再找出一个理由说:“我想起来了,这些视察点上报省里批准过,若要提议变动,得请示省人大同意才行——你们先回屋坐等消息吧。”
片刻过来敲门,说:“电话打过了,说不行。”打开门看,人已经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