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大早吴秘书长过来送行,何碧秋说了昨晚的事,免不了惋惜一番,吴秘书长劝解道:“并不能怪他——我打听过了,这个省政协常委并不驻会,其实是挂名的,人在大学当教授,还是党外人士,性格又十分随和,虽然场面上嘴巴十分练达,一颗胆却比米粒还小,‘牛不喝水强捺头’,到底还是不管用。”
说了这些,又问:“听说姚省长中途要参加视察?”何碧秋说:“是有这个话,只是没有说定。”吴秘书长问:“不知原话是怎么讲的?”何碧秋说:“我也是听说,电话是秘书打来的,说,来得及呢,就赶过来哪怕照个面也行;来不及呢,就跟大家说声抱歉了。”
又说了几句,大家分手。
那代表视察组转头向南,挨排看了四个市,每个市也只选看一个县。先看了一个农业大县,但见满眼麦浪,处处开镰,一片繁忙午收景象;又看了一个农产品加工业大县,因为紧靠邻省江苏一座发达城市,又依山近水,自然资源十分丰富,便借助天时地利做足了一篇大文章;再看了一个被称为“乡村硅谷”的电子大县,正在盘整调节再造景象;往下看了一个素有“小香港”之誉的个体私营大县。到了最后这天的上午,调头向北直奔位于京沪铁路线上的这个市,跟从北京开完会赶过来的姚省长会合。
将下半天的视察点看完,吃过晚饭,瞅准姚省长一屋子的人散去,何碧秋抓住空当进屋说:“姚省长,知道您从北京急赶过来,天上地下一路奔波劳累,本来并不想惊动您,只因见一次不容易,很怕今天过了这个村,明天就没有这个店,再找不到机会跟您当面说了。”姚省长听了,指指沙发说:“等会儿市里几位主要领导同志有事要谈,还有一个会要连晚赶回省城,只怕时间来不及——看你神情,想必不是一般的事吧?”
何碧秋坐下来喘口气点头说道:“上次北京开会我在全团讨论会说过一个开头,您恰好不在——就是我们王桥村跟附近林场的一座山林纠纷,起因也并不复杂,最初也还平缓,只因……”
才说到这里,门外已有人等着,何碧秋赶紧长话略说道:“……中途县政府出面主持开了一次会,阴错阳差蹦出了几句颠倒糊涂话,弄得双方犹如一堆干柴烈火熊熊烧将起来,争、吵、骂、打、告、判,这几个字全都沾上了,又因其中隐藏着一个要害环节,一直折腾到今天,真不知道拖到何年何月才有个了断!”
禁不住外面催促,只得站起身,姚省长抱歉一声,再叮嘱几句,送她出门。
视察完毕返转县城,来找吴秘书长,恰好有空,讲了见姚省长经过情形,告诉他说:“分手时姚省长给了两个方案:一个是另找机会面谈,一个是直接寄材料给他。”又说自己的打算:“想两步并作一步,索性带着材料跑一趟省城。”
吴秘书长听了,摇头道:“你去了是见不到姚省长的。”何碧秋问:“你是担心我进不了省府大楼吧?上次我来县里开会有过经历,那全国人大代表证不比居民身份证,只需掏出来稍稍亮一亮,门卫笃定顺利放行。”吴秘书长笑道:“这是县里,到了省城,不经预约,单凭它是根本不管用的。”何碧秋说:“那就提前打个电话约一约罢了。”吴秘书长摇头说:“你电话也打不到姚省长。”何碧秋惊讶道:“是吗?倒要听你详细说了。”吴秘书长解释道:“但凡省长的电话一律由省府总机接转,都是些训练有素的人守在那里,自然知道哪些电话该转,哪些电话不该转。”何碧秋问:“譬如是我,该不该转呢?”吴秘书长看她一眼,笑而不答。何碧秋质问说:“不转接电话,总该有个理由吧?”吴秘书长说:“只需一句‘领导不在’,轻松将你打发了。”何碧秋说:“那我多打几次,等个一天半日,看他怎样?”吴秘书长说:“漫说一天半日,就是一周半月也不行——电话打多了,那边就告诉你领导去了外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一天两天三天五天都是这种答复——你是继续等呢还是不等?”
何碧秋想想有理,点头道:“那就寄材料去吧。”吴秘书长摇头道:“材料姚省长也是收不到的。”何碧秋疑讶道:“这又是怎么说呢?”吴秘书长解释说:“省领导并不亲自收阅信件,规定先由秘书开拆,那秘书每天从数十近百封来信中慎重筛选出几件,都是该办和必须办的,还要分出轻重缓急层次,这才往上递交批阅。”何碧秋放心道:“我见姚省长时秘书就在近旁,想必我的名字和这桩山林纠纷,他也略知一二。”吴秘书长摇头说:“之前还有办公厅一道关卡,类似信件每天成百上千,总被拦截下来,要么转去信访局,要么往下直转,一般是到不了秘书手边的。”
何碧秋一口气呛住,无话可说,不免由烦生愤,抱怨道:“原来一个当省长的也会虚应事务,说什么两个方案,竟是拿人开会呢!”
看见吴秘书长直摇头,仔细瞅他脸色不像,想了想,有些恍然道:“难道是不需要惊动上级,由你亲自办一办,便万事成功了?”吴秘书长听了,正色道:“正因为其中一个要害环节,不但上层领导,还得姚省长这种一言九鼎的人物——若有他表态批示,天大难事不再算难,也要萌生转机的。”
何碧秋咀嚼一番,心中依旧有些懵然,请教他道:“今天我真是听不懂了:上省城见不了面,打电话接不上线,寄材料又收不到,却又非借助姚省长出面援手不可——就譬如催一个人赶路,往左不行,往右不行,往前往后往中间也都不行——今天无论如何,你总得指一个方向吧?”
吴秘书长这才转回正题,说出一个办法来,何碧秋听了,频频点头。吴秘书长又替她分析说:“也只有到了会上,虽说不能想见就见,机会一定是有的——一旦碰上面,抓住机遇先口头说个提纲挈领,再把材料手接手递过去,便是十之八九了!”
回村见村长和村委一班人,传达了代表视察和跟姚省长见面详情,最后告诉大家吴秘书长出的主意,说:“他转弯抹角二话说了几大箩筐,是要证明‘时间服从效果’这个理,无非告诫我们不能着急,不妨耐心等三五个月,到了年底开省人代会,我跟姚省长面对面一锤敲定。”
免不了议论一番,各人挑不出刺来,只有些担心道:“并不知姚省长态度深浅呢!”何碧秋安慰道:“都说姚省长有些性格,我前天说了大致概貌,从他神情上猜测,也是有倾向的。”大家欣喜道:“当初忌惮的是挟裹着一个大官,却忘了一山更比一山高,更大的官站在他头上呢——就拿姚省长这顶铁帽子压一压,敢不摆平一个公理?”
从此将这桩山林纠纷收拢起来,一门心思扑在庄稼活上,只等年底开省人代会,跟姚省长见面。
那省人代会在省城稻香楼宾馆按期举行。何碧秋到会上先找何玉瑶,叙了几句别后家常,话题转到会议上,何碧秋说给她听道:“不知是我弄错了呢还是真的:自打跨进宾馆大门那一刻起,像是有些情绪到处游荡呢。”何玉瑶反问道:“你也察觉到了?”何碧秋说:“还用察觉?差不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了。”何玉瑶介绍说:“今年人代会不比往年,要选举新省长呢。”何碧秋接口说:“这有什么稀奇的?都知道原先的省长提拔到外省当了书记——位置空缺下来,自然得有人替补上去——无非由上面提出一个名字,再经代表们投票公布,便走马上任了,即便是大事也总会水到渠成的,可凭我的印象,怎么有许多人在悄悄摩拳擦掌,如同硝烟弥漫要打仗似的?”何玉瑶先把头摇摇,再把头点点,压低声腔说道:“我正要告诉你呢……”
不等说完,那边有人蜂拥着一支队伍过来,原来是省领导看望代表,在走廊里排成了一长串,顺序看了各个房间,到了跟前,挨个儿与何碧秋和何玉瑶握手招呼,从头自尾竟耗费了足足一刻钟时间,才告完毕。
看看人群远去,何玉瑶细说各人身份,走在最前列的照例是省里的书记,后面是人大主任政协主席以及副书记副省长副主任副主席一大帮,何碧秋虽不能全数叫出姓名,各种面孔倒是电视新闻里见过十分熟悉的,嘴里感叹道:“我看全国人代会上也不过是领导分头看望代表,却不承想省里开会这般隆重。”何玉瑶摇头道:“往年也都是分几拨到各代表团的,只因今年不比寻常,所以集中到一起,几乎一个不落了。”何碧秋朝她瞅瞅,反问道:“怎么一个不落?我刚才伸头探来望去,其中并找不见姚省长的身影。”何玉瑶想了一想,把头点点回答道:“猜想他是……”
说到这里,有人过来,便把话头收住了。
回屋转说山林纠纷,拿出预备好的材料来,何玉瑶说:“姚省长驻地就在近旁,已经替你打听好了。”详细告诉她道:“一说你就明白的:宾馆大门往里走时看到左前一片密匝匝的树林,其实里面圈着好大一块地方,人称东小院,进去打听便是。”
何玉瑶陪她下楼前往,先朝楼后绕了一个圈,再朝左朝右分别各绕一个圈,陆续转过花台水榭鱼池苗圃,来到可容两辆轿车并行的水泥通道上,但见路边立着几根醒目标志,拿眼细看上面符号,有红有蓝有乘有减,大致是禁止通行禁鸣喇叭禁止调头之类,另有一块标牌,写着“闲人止步”四个醒目大字。放眼看到尽头,见逶迤一带围墙遮住,从两扇院门开敞处,隐约可见青砖黛瓦了。何玉瑶指点说:“我曾经进去过一次,都是一间间互不干扰的独院平房,据说自五十年代迄今,但凡领袖人物下来视察,都住在这儿。”又说:“省人代会跟全国人代会不同,省领导跟普通代表不住同一幢楼,都分布在东小院各所平房里的。”
到了近前,被两个武警挡住,自我介绍一番,武警瞅瞅她俩胸前,疑问道:“你们既是人大代表,怎么挂列席证?”何玉瑶笑道:“这是省人代会,省人大代表是代表证,大会工作人员是工作证,其余下到一般听会人员上到我们全国人大代表,都佩戴列席证的——”掏出全国人大代表证让对方看了,嘴里说:“——所谓不知者不为错,并不能怪你们的。”
说罢再往里走,又被挡住。问:“又是怎么啦?”两个武警说:“依照执勤规定,未经领导预约者,不管是何身份,都不能随便出入的。”何碧秋说:“当然预约过呀。”两个武警婉转口气道:“那请两位稍候,到了时间,领导自然会派人出来迎接你们。”何碧秋不解道:“干吗要人来接?两个能蹦会跳的大活人,自己抬脚径直走进去,不就得了,也不用这么客气的!”两个武警解释道:“这是公事公办,也是制度,并不存在客气的问题。”何碧秋听了,告诉他俩道:“我这件事还是三五个月前全国人大代表集中视察时说好的,领导眼下一时半刻并不知道我就等在这里,怎么派人来接?”
听了这话,两个武警顿时敛了脸色,说:“照你这说,便不能算有预约,等也是白等,只能跟两位抱歉请回了。”
两边争执起来,里面有人闻声赶来,看是一个年纪略大的领队武警,听了情况,领队武警把头直摇,也是不肯通融。何碧秋急上脸来,开口质问道:“省领导也罢,平民百姓也罢,都是当代表来参加这个会的,既然到了会上,双方就应该平等对坐,怎么单凭这么一道门槛,弄出天壤之别来了——倒要请教这个理呢?”
顿时僵在那里。何玉瑶急忙劝解几句,又指着说:“她就是这种性格,细说起来,也并不是等闲人物,猜测你们是不会责怪的。”
约略介绍了,三个武警果然瞪大了眼睛。领队武警惊讶道:“原来那开风气之先的一场官司,是由您亲自打的?”两个武警也跟着感叹说:“电影看过不止一遍两遍,却没料到真正的‘秋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八壹中文網
何碧秋把头点点,又解释几句刚才的态度。气氛缓和下来,就此话题展开,免不了要问她姓名由“何碧秋”变作“秋菊”的过程,又问“讨个说法”的出处,再问当初拍电影干吗要挪到外省另找景点,等等。逐一回答了。闲话完毕,领队武警表态说:“特事特办,我亲自走一趟吧。”
一路过去畅通无阻,原来每位领导单住一处平房,径直到了姚省长的驻地,院门锁上了,问执勤战士,说大约半小时前,跟秘书一道出去了。
回屋收好材料,看天色尚早,便下楼来看风景。原来这稻香楼宾馆建在城市正中心的一座四面环水的小岛上,漫步走去看这座岛,却见其形状犹如躬身侧卧的人体,这人形的胸腹部位又坦然向光。已近傍晚,但见夕阳斜射在密匝匝的馥郁茂林上,满眼黄绿闪耀,又兼脚下遍地枯叶舒卷。虽然是初冬季节,却有无限秋色荡漾开来,说不尽的各种畅意,直沁进人的眼里心里与骨髓里了。
两人顺坡而下,沿着朝阳贴水一条青石路再走,前面换成了一截弯曲转折的鹅卵石窄径,那窄径也到了头,往下丛草足印依稀,循迹过去,被几株赭叶疏林堵住,趁着兴致未减,弯腰从树干间隙里穿插过去,抬头瞄见一小块空阔,正待仰脸细看,耳边传来何玉瑶“咿呀”一句诧异,又听她惊讶道:“真是无巧不巧——你快看,是谁在那里呢!”
何碧秋看一眼再看一眼,擦拭眼睛再看,这回看得真真切切了:那坐对水面独自深思的人,正是姚省长。
近前问候几句,直截了当转到山林纠纷话题,说:“上次说了个开头,刚才找您未能见着,不承想此刻天意碰巧,我就接着往下说了——”
将上次说过的略略带过,往下说到县政府文件荒唐措词时,姚省长插话道:“你说不是一般人物,具体职务怎样呢?”何碧秋回答说:“且不说眼下权位,便是当时,他已经是常务副县长,还兼了县委常委。”姚省长疑问道:“有权签署这类文件的,必然是县班子里能负责任的人,可领导同志也并不是神仙,总有一时疏忽稍不留神的空当——难不成生出了另外的枝节?”何碧秋点头说:“岂不正是这样!”
详细说道:“俗话常说凡事总有凑巧,那次可是错中有巧,巧上加巧了——恰恰市里来人考察调整班子,常务副县长拟提任县长,这种敏感时期难免会有流言,竟然把山林纠纷文件差错也列作了其中一条——相信他原本是很有气度想逢错必纠的,只因别人借枪打鸟,咬紧牙关无法回头了——又有心术不正的手下人,揣摩脸色以歪就歪惯了的,乘机以事为界以人画线,弄得人人自危,但凡涉及这场山林纠纷红头文件的,整座政府大楼里竟没有一个人胆敢提及一个字!”
看见姚省长脸色凝重起来,又微微点头,像是话说到他心里似的。听姚省长问道:“依你性格,想必要走上法庭,‘讨个说法’了吧?”何碧秋摇头又点头道:“只因我既不是村民小组成员,也不是村委会干部,更不像眼下当全国人大代表,大事小事轮不到平头百姓出场,所以最初我并没有介入——正式官司,是由村里打的。”姚省长问:“结果怎样呢?”何碧秋说:“一审法院判下来,我们王桥村败了。”姚省长问:“什么理由呢?”何碧秋说:“若说出来,您恐怕不会相信自己耳朵呢!”
正要细说,有人钻过树林匆匆而来,却是姚省长的秘书,带着一脸焦急。姚省长便截住话头,让她晚上新闻联播过后《焦点访谈》完毕,带材料准时到东小院门口等候,随即告辞走了。
约略片刻,见秘书返转回来,有些不成腔调,打招呼说:“有急事,你晚上不用去了。”何碧秋说:“明天也行的。”秘书摇头说:“明天也不行。”何碧秋安慰道:“也不要紧,那后天大后天大大后天,都是可以等的。”秘书解释说:“是出远差,三五七天不一定的。”何碧秋惊讶道:“省里开人代会,怎么这时候离开?”秘书把手摇摇道:“不要多问了,回来会通知你的,就等着吧。”
马不停蹄地走了。
二人回到房间,何玉瑶评点说:“猜想姚省长必是为了避嫌,找借口自己躲开了吧。”何碧秋问:“他干吗这样呢?”何玉瑶说:“我先前话说一半被打断了,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件事:这次省长的热门人选,其中一个便是姚省长。”何碧秋不以为然道:“他原本是常务副省长,还兼了省委副书记,又已经干了许多年,俗话说水涨船高人走上游,将一个‘副’字抠掉,挪成正位,也是顺理成章的,更是理直气壮的,何至于到了躲人逃跑的地步?”何玉瑶摇头道:“话不是这么说。一段时间以来,已经有传言如同耳边风一般,刮来刮去,渐成气候了呢。”
往下说道:“传言省长由两个人争当,一个是姚省长,一个是省委那边的副书记。”何碧秋插问道:“两相比较,谁更合适呢?”何玉瑶说:“只因各有各的角度,也就各有各的优劣了,不好比较的。”何碧秋不服道:“把一颗心放在正当中,但凭公平正道,必然分出凹凸,怎么不好比较呢?”何玉瑶说:“这话嘴上说说可以,实际生活中根本行不通的——但凡是人都有不同立场,譬如让一个五官端正的人站着,请人从四面八方去看他,那一道道眼光有远有近有正有斜有深有浅,东南西北射过去,不但这个人高矮胖瘦会失了原形,恐怕还有看作鼻塌嘴歪豁牙露齿的呢!”何碧秋问:“若依你的眼光,会是谁呢?”
何玉瑶想了想说:“那边副书记任职较早,所谓梁山泊排座次,不能不讲资历,于是确胜一筹;这边姚省长当副书记略晚,却兼有常务副省长,也是稍有盈余——两相折算对冲,应该旗鼓相当打个平手,只可惜蓦地冒起了一阵白烟——”何碧秋惊问道:“难道有人想做他政治经济生活上的文章?”何玉瑶摇头道:“这几个方面倒并没有把柄。”何碧秋奇怪道:“那挑他什么刺呢?”何玉瑶迟疑道:“不说也罢。”何碧秋说:“说呀,我正要听呢。”何玉瑶道:“——因姚省长至今单身,有人便硬嚼舌头提意见反对他说:‘家都弄不好,还能管好一个省?’”
何碧秋听了,由不得气愤道:“都不像一句人话呢!”何玉瑶摇头道:“也有不但当作人话,还奉作圣旨,到处传布的呢!”
指斥一阵,转到群众口碑上,都觉得姚省长高出不是一二个点,竟是百之九九了。何玉瑶说:“所以隐隐绰绰里藏有一句话,说,如果不定姚省长,若干代表就要依法联名,替他出头呢。”
不免惋惜道:“可惜是列席会议,若有投票权,肯定也要为他添砖加瓦的!”
开了几天会,感觉列席出席并无差异,每逢大会讨论小组发言,都一样准许讲话,讲先讲后讲这讲那,也不加拘束。直到正式选举这一天,两者方才截然分明:省人大代表集中在一楼主会场投票选举,全国人大代表则被恭请上了二层,列席观望。
向大会报告两个省长候选人,一是省委那边的副书记,属提名人选;一是姚省长,属代表联名人选。往下一切紧张有序进行,约略半小时过去,投票完毕。喇叭里宣布说,电脑计票只需二十分钟,大家稍候便有结果,就不放电影了。
到了时间,正在翘首盼望,却见主席台垂下了一道白布宽幕,又有光影散乱,喇叭声响起来,宣布说电脑出了故障,改用人工操作,请大家看电影等候了。说着,四周一黑,那电影已经开演,看是外国打斗片,刀光剑影荤素夹杂,十分揪人心弦。却又是一部大片,从头至尾长达三个半小时,已是晚饭时分,计票也完毕了。
当众宣布了结果,上下两层楼都被吓了一跳:姚省长得五百一十六票,省委副书记得五百一十八票——因都没有超过半数,明天上午将再行投票重选。
草草吃饭,心里堵着,出来散步。何碧秋不服道:“想都不敢想,姚省长反而少了两票!”何玉瑶说:“我看倒是正常的。”何碧秋问:“怎么说呢?”何玉瑶详细剖析一番,何碧秋听了,问了几个疑点,逐一听了解答,觉得有些道理,把头点点,嘴里担忧道:“只不知明天结局呢。”又声明说:“即使没有山林纠纷牵系,我也自有立场的。”何玉瑶判断道:“自古‘三分天意七分人为’——经过今天这一轮较量,往下谁赢谁输,就赌群众口碑了!”
又安慰了几句,何碧秋听罢,将一颗悬着的心放了下来,说:“若照这样讲,胜算必在姚省长了。”
回头之间,忽见有人招手,却是那天见过的领队武警。到了近前,领队武警压低声腔说:“你不是有急事要找吗,姚省长刚从外地回来了。”何碧秋问:“你看真了没有啊?”领队武警说:“不但真真切切,还是我陪他一道进屋的呢——赶早不如赶巧,你不妨这就去,正是无人打搅的空当呢。”
取了材料急促返转,就请领队武警带路,到了姚省长驻地,见院门开敞着,何碧秋跟二人招呼一声,径自走了进去。
眼光一扫,见不过两间平屋,半截院子,地上照例铺了些青砖赭石,角落里点缀着些许青松翠柏并落光了叶片的藤蔓,这时已到平房门前,那门也是大敞着的,跨步进去,就在脚前脚后掠过那道门槛之际,有依稀熟悉的声音从里屋传了出来,侧耳辨听,却是姚省长秘书在讲话。
听那秘书发急道:“借用民间俗语来说,都是一娘同胞所生,只因硬分了亲疏,所以萌生了公论,您不从中推波助澜便是放他一马了,干吗……”又发狠道:“这封信,我宁死也是不起草的。”听姚省长严厉驳斥说:“你既不守纪律,我自己亲笔写好了。”
不敢再往下听,觉得无论进退都是尴尬,轻轻在喉咙里清了一声痒,里屋察觉了,出来看是何碧秋,连忙请进去说话。
免不了解释几句,抓紧转到山林纠纷上,说:“您有大事,就不当面详说了,材料急也不算急,但等您抽空——是早是晚,只盼明确批示判个谁是谁非吧。”
捉脚不住说完,赶紧告辞。
第二天上午登楼观望,看见一层主会场省人大代表头颅攒动坐立不定,又听叽叽喳喳各种悄然私语,再见每人捏住一张白纸黑字反复翻看,几种动静汇在一块,犹如风动大浪一般,在整座会议大厅里晃荡个不停。心里有些纳闷,正不知出了什么事情。那何玉瑶忍不住,借上厕所下去探问,顷刻返身上楼,却见她满面颜色,愤然道:“万万不能想的,就是这种意外!”
坐下说话。何碧秋问:“到底怎么啦?”何玉瑶说:“姚省长写了一封信,正式宣布不当人选了。”又说:“信是他本人亲笔书写的,还复印到各位代表人手一份呢。”
再行投票,只剩一个候选人,属等额选举,那副书记的票多多少少涨将上来,虽说数字偏低略略有失脸面,毕竟超过了半数。
公开宣布计票结果,正式当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