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1 / 1)

散会转道县城,跟吴秘书长见了面,自然要打探会议详情,将所知道的都说给他听了一遍,免不了感叹一番姚省长,说:“就连原先不举他手的也改了口,用‘大局为先’‘急流退让’‘高风亮节’等等一长串褒扬词汇真诚赞颂呢!”

闲话说得差不多了,才转到山林纠纷话题,说:“向姚省长当面汇报过大致脉络,递交了详细材料,也得到过承诺,说无论如何会给回音的。”吴秘书长说:“材料已经转下来了。”何碧秋惊讶道:“都说姚省长有些性格,却不承想雷厉风行如此快捷——不知态度怎样呢?”吴秘书长说:“作了明确批示,还判断了是非。”何碧秋问:“他说谁是谁非呢?”吴秘书长说:“当然站在你们一边了。”

何碧秋听了,掩抑不住欣喜道:“既是这样,万事全凭你纵横捭阖了!”吴秘书长将嘴巴张了两下,又合拢起来,再想了一想,跟何碧秋协商道:“依我的主意,先打个顿号,收收叠叠束之高阁,暂时放一放吧。”

何碧秋听了,满面疑讶,争了几句,拿眼看吴秘书长,见他脸上没有半点通融余地,由不得发急道:“这桩纠纷折腾了八九近十年,争吵打骂告判一应俱全,只因挟裹一个要害环节,你存心想办却有能无力,那省政协常委又磨盘轻了压不住阵——好不容易请到姚省长这柄尚方宝剑,不但万事齐备,连东风都借到手浩荡吹响了——干吗要放一放?”

说到这里,吴秘书长摆手打断话头道:“我手边正有两件急事,你不要离开,稍等片刻,再详细说吧。”

片刻回屋,吴秘书长提醒道:“你回想省人代会选举气氛,就明白不该即办的。”何碧秋不以为然道:“我在会上亲身经历,都说是姚省长主动避退让贤,并没有异样呀。”吴秘书长笑道:“光天化日之下当然是这种话,可在那阴暗角落里,会怎样讲呢?”又说:“两个人竞选同一个位置,这是不争的事实,何况他二人还真枪实弹较量了第一轮未分出输赢来,更确凿无疑难以抹杀了!”

再替她剖析道:“最怕的是小人乘机拨弄作祟,如果包藏祸心生吞活剥臆造出势不两立的两个阵营来,竟将这桩山林纠纷连同你我强行牵连在谁谁谁的线上,再有人居心叵测自说自话挂靠到谁谁谁的队伍里,正手布云,反手作雨,编织出一面天罗地网来,其结果必然是欲速不达事与愿违了!”

听他说得振振有词,何碧秋反问道:“照这样讲,姚省长的批示岂不等于废纸一张了?”吴秘书长正色道:“谁说是废纸了——姚省长仍然是常务副省长,还兼了省委副书记,相比山林纠纷中的要害环节,正是一顶铁帽子——若论他的批示,不啻金口玉言呢!”何碧秋不解道:“那你刚才说话又怎么理解呢?”吴秘书长解释说:“我说不即刻办,并不是不能办,而是要等到事过境迁以后,热点凉透下来,公众的注意力转移到别处了,到那时候,是可以办,也应该办的。”

何碧秋想了想,不免疑问道:“那省长当选一届五年,这次是半途补选,也有整三个年头,岂不是遥遥无期了?”吴秘书长笑道:“不用这么长的——姚省长跟新任省长虽有芥蒂,但毕竟同在政府大楼办公,双方必须携手合作,总有磨合和谐的一天,到那时任凭怎么做,都是十分安全的了。”

何碧秋咨询道:“他俩携手和谐的时间,大约是多少呢?”吴秘书长斟酌道:“这个说不定的,可长可短。”何碧秋追问道:“这长又是怎样的长,短又是怎样的短呢?”吴秘书长笑道:“总归长不到省长半届任满,短也不至于今明后天吧。”

屈指计算了一回,问:“我去北京开会之前,可不可以来问消息呢?”吴秘书长也用指头盘算一番,说:“之间一月有余,想是差不多了吧。”

回到村里,那村长和村委一班人少不得唏嘘惆怅几句,说:“也只好如此了。”

到家夫妻闲话,告诉丈夫万善庆说:“姚省长批示不比代表联名议案,还是管用的,只因时辰不对,须得避过风头,再去执行。”将吴秘书长剖析理由转述了一遍。看他脸上颜色,便说:“有什么话,想讲就讲呀!”万善庆笑道:“省长与平头百姓之间固然相差十万八千里,可自你当了人大代表,一本《代表法》早被我翻烂无数遍,说都是最高国家权力机关组成人员,并肩平坐的,怎么你各处奔波耗尽唾沫,还不如他姚省长一个批示呢?”何碧秋拿眼瞅道:“明知是伤口,反往上面撒一把盐——你是要损我呢,还是想拿我开会?”万善庆急忙解释说:“我的本意是,只因你人在王桥村属当事者一方,又冲撞着本土官员,说话不作数是能理解的,可你在北京开会提交的议案上共有三十一人联名,减你一个还有三十个,这三十位全国人大代表叠加在一块,竟不抵一个省长的分量?难道其中没有一两个权势人物?”何碧秋说:“要是有,此刻我俩还说嘴打嘴?”

告诉他说:“提联名议案并不如你想象那般吃豆腐牙快不费吹灰之力的——我最初逐个房间去找,但凡是当领导的,要么不在屋里,要么有事在谈,要么刚说了开头就有人来请示工作——最终还是何玉瑶的经验,趁全团讨论会将稿子顺座位传过去,转一圈返回来,虽然大多是基层代表,签名数额倒足足有余了。”

又总结说:“教训也是有的:若当初直接盯牢姚省长,恳请他在材料上确凿批一批,犹如将一条回环路削弯取直,就不会白兜圈子浪费时间错过机遇,早不是眼下局面了!”

挨到赴北京开会,先奔县城政府大楼,吴秘书长说:“事情不好办了。”何碧秋惊疑道:“为什么呢?”吴秘书长说:“问题出在姚省长批示上。”何碧秋不解道:“你不是说,姚省长明确判断了是非,而且站在我们一边的吗?”吴秘书长说:“我不是说批示内容,是这个批示没有效力了。”何碧秋质问道:“记得你上次说话,跟此刻截然相反呢。”吴秘书长反问道:“我原话是怎样讲的呢?”何碧秋说:“你说:姚省长仍然是常务副省长,还兼省委副书记,是一顶铁帽子,不啻金口玉言——也不过一月有余而已,总不至于红口白牙自说自话忘了吧?”

吴秘书长瞅她一眼道:“想必你是不知道姚省长刚离开本省啰?”何碧秋说:“电视新闻里公开宣布过的,怎么会不知道?”吴秘书长咕哝道:“这就奇怪了。”何碧秋说:“我更奇怪呢——姚省长又不是搞腐败被揭露下台坐牢失势了,他是调到外省当正省长,级别上了一个台阶,冠冕堂皇属于提拔重用,仍然在中国大陆,仍然是执政地位,怎么反而被轻视呢?”

吴秘书长张嘴又闭,想了一想,绕一个弯子说:“我举一个例子吧。譬如你们王桥村有一件事,必须请村长表态,结果另一个村的村长表态了,到底顶用不顶用呢?”何碧秋回答:“他咸吃萝卜淡操心,张家多管李家的事,当然是不顶用的。”

答完这句,心里有些领悟到了,询问道:“琢磨你的意思,应该改找现任省领导批一批吧?”吴秘书长摇头道:“难处就在这里——不论找到谁,知道常务副省长兼省委副书记批示过都不起作用,还愿意搅这种事?”何碧秋惊叹道:“照你这说,该不是不办了吧?”吴秘书长说:“这桩纠纷拖了这么多年,牵涉面这么大,而且是非曲直混淆颠倒,肯定是要办的,只是怎么个办法了。”

为她出一个主意道:“解铃终须系铃人,一客不烦二主,事情还在姚省长身上。”具体说了一遍。何碧秋疑问道:“他二人争当省长本就心存芥蒂,加上人走茶凉的道理,姚省长回头找他,岂不是自讨没趣?”吴秘书长说:“有句话叫作‘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和朋友’,虽然是西方格言,东方也有当作参照系数的——姚省长一旦出面,他不但乐意承接下来,而且会当作大事认真办呢。”

到了北京,照例跟何玉瑶同屋,说起找姚省长的事,何玉瑶说:“只须打听一下,若是两省代表团驻地在一起呢,就方便了;若是不在一起,也不要紧的。”

忽然看见何玉瑶身上衣裳异样,拿眼再看,只见胸前多了一枚徽章,说:“原来你当了法官!”又开玩笑道:“若是早八九近十年,又假如是你审案的话,想必是判给我们王桥村的了!”何玉瑶忸怩道:“是区法院,管不到你们,何况在办公室,并不是正式法官。”八壹中文網

详细告诉她听道:“单位是大前年垮的,因我十六岁上一线,迄今共连届五次全国劳模,依据政策要给出路,开初没有经验躺在树下拣果子吃静等安排,却是你推他赖,整整三年都没能落实好。”又说:“幸好去年结识了你,从山林纠纷上受到启发,最近抓住一个机遇化繁为简,直接找有实权的领导亲笔签了字,不过三下五除二,拍板定案转换成铁饭碗了。”

打了几个电话,得知姚省长驻地在北三环,何碧秋发愁道:“一来二去得穿城而过,全国人代会不让请假,怎么得了?”何玉瑶安慰道:“今年不比往常,宽松得很呢。”何碧秋问:“怎么说呢?”何玉瑶告诉她道:“每逢各届最后一次会议,一来没有人事选举任务,二来又有许多我这类下届不能连任的代表,或要抽空走亲访友,或想再浏览一眼首都风光景物……上面也都讲究情理,所以不但中途会多放一天假,平时若是碰上不重要的小组讨论,组长都有权准假放行的。”

何碧秋放心点头,又不同意她其中一句话道:“你已经连续三届,说不定还有第四届呢。”何玉瑶摇头道:“我是一线代表,眼下转换了岗位,绝无可能的。”又说:“你的情况不同,不但下届必定连任——其中有个细节——怕是你不愿意,也由不得自己呢!”

说着,来人打断了。

开了八九天会,果然松动下来。何玉瑶跟何碧秋咬耳朵说:“有一辆小轿车,请你去密云水库吃鱼头呢。”何碧秋问:“谁呀?”何玉瑶说:“就是上次代表集中视察临时当领队的那位省政协常委。”何碧秋不解道:“干吗这样做呢?”何玉瑶说:“说是有事,依我看他是一届代表到头了,又因上次误会,借个形式跟你转圜告别吧。”何碧秋疑问道:“怎见得他不连任了?”何玉瑶回答说:“他是六七望八的人,民主党派年龄宽一点,也是七上八下,明年换届肯定没有他份的。”劝说道:“所谓‘同船过渡十世修’,何况一起当全国人大代表?其实上次也并不能全怪他呢!”

说了几句,又说:“返城时是堵车高峰,须从北三环绕行,正好找姚省长。”何碧秋犹豫道:“像是我在利用他呢。”何玉瑶说:“这桩山林纠纷属于王桥村,跟你个人既相干也不相干,严格起来算是大众的公事,谈不到‘利用’这个俗词的。”

听见这话,答应下来。

天亮上车,二三小时到达,登上预定的袖珍游艇,直奔水库中央。这时太阳已经升在空中,又逢天色晴好,但见耀眼金光铺洒在镜片般的水面上,将冬日里漾出一团融融暖意。放开心情拿眼四看,嘴里说:“有水有山,倒想起我们王桥了。”那政协常委插进话头,抱歉了几句,何碧秋谅解道:“并不能怪你的。”就此转换语气,引开话头说:“水库大体没有差别,若论一座女山,就绝不是眼前这些光峰秃岭所能比的了!”

历数了一通女山的丰硕出产,抱怨道:“只因这桩纠纷,王桥村与林场针锋对立,眼睁睁地烂在坡上,几近暴殄天物了。”

中午吃过鱼头,稍息便往回返,找到北三环姚省长驻地,不承想工作人员坚决阻拦,吵了一通,又请他叫姚省长秘书出来,却不是原先熟识的那一位,竟也是公事公办一问三不知,只得无奈离开了。

何碧秋晚上单独出去转了一圈,回屋听见何玉瑶跟人说话,却是政协常委的声音。听他发急说:“白天没插上嘴,此刻她心情又不好,可这件事却是非办不行的!”

进门询问,却见对方拿出一个日记本来请她签名。何碧秋惊愣道:“怕是弄错对象了吧?”急忙解说一番,原来是政协常委最疼爱的外孙女让签的。政协常委说:“这隔代亲难以言表——也怪我多嘴,说秋菊也是人大代表,结果她翻看名册不符,揪牢我不放了——还有类似的三五个问题,必须要你亲口解答,回去等汇报呢!”

先让解答名字。何玉瑶一边笑道:“她回答过无数遍,嘴皮怕也磨薄了,我替她说了吧——连电影原也不是这个名字,叫《碧秋打官司》,只因这两个字……”到这里,嘴里忽然硌着了,脸红起来。何碧秋解围道:“都是成年人,我自己说吧。”对政协常委说:“听口音你是陕西人,只须把‘碧秋’两个字分开,用家乡腔调单独念一念,就明白了。”政协常委低头咕哝两声,恍然道:“原来如此,也怪不得的!”

又问“讨个说法”,说:“这鬼精灵年前回了趟老家,回来逼问我当地为啥没有这句话呢。”何碧秋回答说:“这是我们老百姓挂在嘴边上的一句土语——电影原本打算在王桥拍摄的,只因当年洪水冲了地貌,改用陕西做场地,这句话便误会成你们家乡背景了。”

又解答了若干细枝末节,包括她丈夫万善庆改作“万庆来”、村长王长柱改作“王善堂”等等,政协常委心满意足地走了。

才要洗漱,见他又返回来了,说有话忘说了。告诉她俩道:“我打电话辗转问过熟人,其实姚省长当时在驻地呢。”何碧秋不信道:“他为人并不是这样的。”政协常委说:“姚省长并不知道你去找,下面坚决挡驾,也是发生了一件蹊跷事,情有可原的。”

详说事件经过道:“姚省长调任新职后,依例联系一个县作绿化点,有忌恨姚省长占位置的人便设陷阱分派他去了一个地方,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县长。省长下来,依例是县长接待,两个人去山头上走了一趟,谣言由此而生,不但省委省府两幢楼,连出租司机都公然街谈巷议了——遭逢这一劫,但凡年轻女性来找,不仅姚省长,底下人也是百倍警惕的——今天碰上你俩年龄相貌,要想见面当然难似上青天了。”

晚上翻来覆去,何玉瑶劝道:“也不要太担心,即使这届不行,还有下届,总有机会的。”何碧秋说:“凭什么说我下届连任呢?”何玉瑶笑问道:“知道这次为什么中途增补你吗?”何碧秋反问道:“想必就是你说的那个细节吧?”何玉瑶点头说道:“全国人大代表按人口比例确定到各省,省里将名额下分到市里,连同差额一般每市五到六人,履行过必要程序,再经省人代会正式投票确定——前三届选举,我们市一届不是一届,到了本届,竟有三人差额落马——年前中央让增补一名代表,依例两人候选,省直和市里各一人,不承想那全额当选的市竟然贪心不足也来争这个候选人,我们市一是脸面,二是恼火了,决心找个铁腕人物拼一拼——就是你了——你想,下届人选哪怕从全天下人里挑拣,也不会漏了你的!”

往下说了些法院内幕资料,来分散她心思。听她仍然咕哝不停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无论如何也不能等下届的!”折腾到后半夜,不肯将息。

忽然想出一个主意来,告诉何玉瑶说:“明天找姚省长,我俩干脆躲在车里,就请这位政协常委出面,遮过耳目先接上头,再进屋详说不迟。”

大早起来动身,看见有通知宣布上午有重要任务,一律不得请假外出。政协常委摆手催促说:“不必理睬,快走吧。”

上车详说道:“原定人民大会堂有个活动,先前说衔接不上取消了,刚刚又说衔接上了,却排在末位,差不多十一点半往下的事了,时间绰绰有余,我们去了速战速决,来得及的。”又告诉她俩说:“你们还不知道呢,我绕弯子托熟人打听,消息反馈回来说,姚省长今天就要返省,一说是中午的飞机,一说是傍晚的飞机,而且不一定再回来开完会呢。”

加速前驶,一边说话。政协常委介绍说:“这人民大会堂的活动,都是不止一次经历过的,不外几项内容,这第一种可能,是境外记者旁听讨论,无非……”说到这里,手机响了,是代表团打来的,争辩了几句,何玉瑶手机也响了,还是团里来的,也争辩了几句,转交给何碧秋。争辩几句,那边不听,坚决让他们立即返回驻地。

见面打听,工作人员说:“主要是想问一问,有没有重要话题。”何碧秋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冷笑道:“把人从半道上风急火燎拽将回来,竟为这个——我倒想请教,哪些为重要,哪些为不重要呢……”话未说完,那工作人员看气氛不对,找借口溜走了。

宣泄一通,回屋觉得好了一些。何玉瑶劝道:“这是例行公事,每次活动都要这样征集一番的,又担心人走散了一时半刻回不来,也不能怪他。”

接着政协常委刚才话题介绍说:“但凡每次去人民大会堂,无论是境外记者旁听讨论还是中央领导参与讨论,议程差别都不是太大,大致先由省领导作一个省情汇报,再请三两个敲定的代表发言,最后或总结讲话或首长指示。”何碧秋疑问道:“代表发言事先敲定人选,岂不像在演戏?”何玉瑶道:“我最初也是这种疑团,经人解拆,慢慢明白了。”

转述给她听道:“同样是代表,有那会讲的,也有那不会讲的。那会讲的三言两语提纲挈领句句要害;那不会讲的颠三倒四云山雾水字字惘然。这是第一点。这第二点便是身份,法官不宜讲耕种,农民不懂讲教育——甚至教育也分层次:涉及高教不能由小学老师来讲;涉及普教也不能由大学教授来讲;诸如此类。”

又说破何碧秋心思道:“最重要的是第三点,既是这种场合,又有时间限制,自然不能漫无边际随心所欲信口开河,张嘴话题必须是热点焦点重点——至于不关国计民生的个案,只能另当别论了。”

提前到达等候,十二点将近,不见动静。嘁嘁嚓嚓起来,听见有声音说:“刚刚弄清楚:不是境外记者,是中央领导。”又听猜测道:“到底是谁来呢?”有人回答说:“几个常委位居中间的都来过了,只剩一头一尾,想必是其中一个吧。”又问道:“到底是头还是尾呢?”有一声迟疑道:“或许是头吧。”另有两声反驳道:“倒可能是尾呢。”

说着人已来了——先听见一片震耳掌声,扭转颈脖来看,见一群人团团簇拥着一个,转过屏风而来——一边走,一边抱拳,间隔也鼓一两次掌——很快到前方正中位置坐下了。

何碧秋这才定眼细看清楚:竟是那前一声猜对了。

掌声几回涨落,停住,转入既定议程。就由代表团团长汇报省情,刚刚念罢开场白,忽见坐在正中的领导将手摆摆,听他说道:“今天时间紧促,就免掉这个俗套,直奔主题,请代表讲一讲吧。”

话音未落,听见一声高问道:“我有话想讲,不知能是不能?”

正不知谁有这样的腔调,也不知谁会这么讲话,更不知谁生这种胆量。拿眼看去,只见满大厅都在寻找声音源头——那前面的几排直往后看,扭转头来,那后面几排也直往前看,转头再看,身边两旁的眼睛也是全朝着这里,耳边听见何玉瑶低声提醒道:“还看呢,不正是你自己!”

何碧秋这才明白自己脱口而出了,但见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扫射过来,既像是催逼又像是纵容——到这地步再没有退路,不能不说了。鼓足勇气才说了一句,被团长摆手拦住,原来是为她介绍。说了几句,领导恍然道:“原来是秋菊同志,请讲吧。”

抖擞精神就从女山讲起,也不过八九分钟,将“一女二嫁”纠纷缘由并争吵打骂告判过程说了个大致框架,那领导听了,插问道:“既是不肯认错,又挟裹一个要害环节,自然要‘讨个说法’——你说一审二审都败了,县政府又从此撒手不管了,什么理由呢?”

何碧秋正要回答,手中忽然多了一张纸条,拿眼迅疾一扫,是政协常委写的,只有一行字:“刚收到手机短信姚省长中午飞走了”,打了一个愣怔,却听见何玉瑶在耳边悄声说道:“反面还有呢。”

将纸条翻转过来,写着八个大字:“天机难遇,把话说透。”

觉得正中胸怀,又觉得瞬间胆气飙升——本来就不知道一个怕字,此刻更是无怕可怕了——如实陈述往下回答说:“一审开庭之际,县政府忽然送来一份文件,是撤销前面那个文件的,那法官便当庭改口说‘告的是这个文件,此刻文件撤销不复存在了,只能驳回的’,判我们败了;上诉二审,说‘告的确凿是这个文件,文件又确凿是撤销不复存在了,也只能驳回的’,还是败了;返转找县政府,答复说‘两审都判了败诉,说明错在你们,我们是对的呀’——反反复复推磨转圈,弄得我们上不能登天,下不能入地,悬浮在半空中两头没有着落——大家只可惜白眼相看一座能刨金剜银的女山,追根溯源,觉得祸害出自县政府协调会议,便詈骂道:‘什么开会?竟是拿老百姓开会呢!’”

收煞话头,整座大厅顿时异样静住,恰如都在屏气定息听一滴山泉穿越绝壁孤峰直跌万仞谷底——却见无数双眼睛艰难调整过来,转折朝向前方正中位置,那无数对耳朵也是颤然倾侧瞄准这个方向——就在这一片期待里,那领导轻轻清了一声痒,开口说话了。

听他抬腕看表道歉道:“刚才在前两个代表团多停留了半小时,耽搁了大家午饭时间,责任在我——长话短说,就讲三句话吧。”

略略拾掇一下语调,正腔说道:“第一句话:今天听了一件个案,个案无小事;第二句话:绝不拿老百姓开会;第三句话:给秋菊同志一个‘说法’。”

说罢起身,踩着如潮掌声,走了。

散会回村,人们四面八方包围过来簇拥住,衷心赞颂道:“你胆大包天告了这场御状,电视新闻一共重播了三十六次,包括中央台八次,地方台二十八次,那中央台各频道,一次不落都重复看了。”乱了一通,村长好说歹说劝众人离去,转头说话。

村长说:“中央工作组下来三天一共开了三个会,这第一个会,是你告御状隔天下午在女山脚下现场召开的……”何碧秋插断提示道:“你想必弄错了,从北京到我们王桥村,天上地下漫长路程,隔天下午怎么可能现场开会呢!”村长解释说:“听说人员是当天下午紧急抽调组建的,带晚乘飞机降落省城,也不打一个喘息,用专车连夜直接往这边送,在县城吃罢早饭,赶到王桥中午草草吃了个工作餐,再略略打完一个迷盹——这时我们双方也提前接通知准时到了——也不过是放开肚量请双方讲话,什么话都能讲,什么理都能摆,就在一时三刻之间,那该讲的该摆的都讲了摆了,工作组出面将双方拢了一拢,看看拢得差不多了,便起草了一个协调会议纪要,首先打印一式三份样稿,王桥村、林场各一份,一来看看有无争议,二来分头核查确保不再包含荒唐措词,那工作组也留一份自查,往下三方统一,即时印发成正式红头文件,竟将一桩折腾八九近十年的纠纷,弄得无限妥帖了。”

何碧秋听了惊讶道:“这是真正想不到的——”村长插道:“这才是第一个会,第二个会与第三个会,还有传说将要召开的第四第五个会,怕你也是想不到的呢。”

详说第二个会道:“会议主题是三个字,叫作‘问责制’,用老百姓的话讲,就是‘谁捅纰漏谁缝补,谁作孽恶谁遭殃’,将这桩山林纠纷中一应牵涉官员,包括最为要害的那个权势人物,宣布停职反省了。”

不等何碧秋感叹出声,再说第三个会道:“第三个会属于临时起意,虽不在事先计划,却是形势追逼非开不可的。起因出自那个权势人物停职反省,消息传开,瞬息之间局面不可收拾了:既有被他打击迫害冤屈过的仇家要申诉昭雪,也有受他私利恩惠庇护的小人要洗涤开脱,更有跟他结帮成派同伙的死党要落井下石——所谓传统一句话,叫作‘墙倒众人推,破鼓一起擂’——不但将他百般丑化成一副肮脏嘴脸,甚至还涉及政治经济生活要害大节,并提供了若干蛛丝马迹,再初步落实两笔十万百万钱款,便是苍天也包容不得他,不得不开了一个会,宣布对他‘双规’了。”

议论了几句传说中的第四第五个会,何碧秋转过话题,问及山林具体确权事项,村长回答说:“都是现存事,不用担心的,这走完程序大约一个月,届时去取罢了。”

一月到期取回山林确权证,拿给何碧秋看了,村长又说:“吴县长捎话问你好呢。”见她脸上疑惑,解释说:“就是原先的吴秘书长。”何碧秋惊讶道:“他当了县长了?这次倒是提拔得快呢。”村长说:“因他支持工作组态度坚决有功,不久便召开县人大常委会议升他当了副县长,随后问责制上上下下或轻或重都有牵连,只剩他一个外地调来的不担干系,改任常务副县长主持政府工作,前些时县委那边有了变动,现在由他以常务副书记兼常务副县长身份,两边都做主呢。”

提到传说中的会议,说:“对第四个会议时间众说不一,有说立马就要开的,也有说可能要拖很久的,理由是案情极其错综复杂,彻底查清怕要岁尾年初了呢。”

何碧秋截住话头道:“也别管他人闲事,还是操心我们自己,将一座女山盘整好,打造成沈万三的聚宝盆,我们就不是往昔的王桥了。”

将全身心集聚在这个目标上,也不过用了大半年时间,不但整治好女山上的自家地盘,就连平田里的庄稼,也不是先前景象。过罢新年,看看地气一点一点缓升起来,何碧秋下到田头,远看女山浓妆待嫁,近看旺麦拔节起身,再看头顶一颗太阳更加好了,拿眼转看周围,却见男女老少分布四野之中,隐约显现。看了一回,心绪散漫开去,又逐渐聚拢回来,在心胸里慢慢凝结在了一起。

一个人远近而来,却是村长,告诉她说:“传说成真,第四个会是昨天开的:最后查实数字是千万,宣布正式逮捕——这第五个会必是法庭审判,想他一条性命能否保得住,也未可知呢!”

叹说几句,村长看她手里活计,劝说道:“看电视报纸公布,全国人大会议就在这一两天,说走就走要上北京的,你怎么还在地里忙碌啊?”何碧秋更正道:“这是新一届代表,不一定有我呢。”村长反驳说:“都告过通天御状了,谁有胆子敢怠慢你——说不定跟上次一样,一辆轿车此刻正在路上朝这边赶,专程接你前往呢!”

说笑几句,走了。

忙活一阵,丈夫万善庆到地里来了,看他脸上色彩,催促道:“有什么话,直接讲呀。”万善庆支吾说:“天不早了,连午间新闻都播过了。”何碧秋拿眼瞅着等他,万善庆推挨不过,只好说:“午间新闻刚才播报说,到今天上午十时止,新一届全国人大代表一个不落齐集北京了。”

听他这话,胸口原先凝结着的东西仿佛被灵丹妙药化解了一般,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了。心中无碍,便是整个身子也犹如卸脱千斤重担,变得无比轻松起来,嘴里说:“也好,就让他们开会吧。”

说罢,将手上拾掇拾掇,一道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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