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凌仍然戴着金丝眼镜,他的视力其实很好,辞职后整日埋头在电脑写小说也没有让视力下降,眼镜只不过做个装饰兼观察别人的工具。
眼镜可以遮住他的眼睛,在跟别人对视的时候有所缓冲。
站在许久不见的老局长面前,贝凌却觉得鼻梁上这副东西毫无作用,反而像个沉重的东西,压在他的鼻翼上,让他无法顺畅的呼吸,说话都连带着困难起来:“局长,我……”
“你跟我进来,本来我也想着过几天去找你,正好你来了,省了我一桩事。”
局长对贝凌做出邀请的手势,站在贝凌身侧看他,那架势,如果贝凌不同意进去,他是不会罢休的。
贝凌微垂双目,他知道,现在拔腿离开,是又一次逃避,已经逃避了这么久,他不在乎多一次;可是如果跟局长进去呢……意味着什么?
他没想到,或者说,他从没考虑过,他从内心抗拒去想去思考。
双眼抬起来,再次看向近在眼前的那个大门,门头上,是熟悉的字眼和徽,如果不是今天一时冲动来到这里,贝凌几乎要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这些,可下车的一瞬间,贝凌就知道,他永远忘不了,那是已经深刻印入骨髓的东西,刻意的遗忘不是遗忘,只是逃避而已。
贝凌轻轻咬住后槽牙,深吸两口气,对局长重重点头:“好,我跟你进去。”
“走。”局长笑了,迈开大步往门里走。
忙碌却不杂乱,一切有条不紊,身着制服的、便服的同志们进进出出来来往往,有的在电脑跟前忙碌,有的站在一起商量什么,有的打算出门,有的刚进来,没人闲着,大家都在忙着,甚至没人注意到站在门口的贝凌。
“很久没看到过了吧?”局长不催他,和他站在一起,伸手指着办公区域,“你走了之后,陆续有人升迁调职,但也有一些还留在这里,你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
贝凌脸部一僵,还没说话,有个快步过来准备出门的男人看到局长,正想打招呼,随意瞄到站在局长身边的人,一下子呆了:“凌,凌队?”
“……”贝凌的双眼好像亮了一下,但立刻就黯淡下去,看着面前又惊又喜的男人,他不知道用什么表情面对,只能笑,“好久不见。”
男人貌似急着出去,对贝凌狂点头:“是啊是啊,凌队我出去办事,回见啊。”说着小跑出去,关好门后还回头看了一眼。
局长看出贝凌的不自在,主动开口道:“去我办公室吧。”
“嗯。”跟在局长后头走了几步,贝凌回过头,再次看向忙碌的办公区域,没什么来由的,他竟觉得双眼有些发酸。
局长请贝凌坐下,自己去泡茶,边道:“我知道你来的目的,我也不瞒你,这事的主意是我出的,所以,你别怪范玉书和小苏他们,和他们没多少关系。”
只有两个人的空间里,贝凌稍微自在了些,他是打算气势汹汹的来质问一番的,结果真面对“罪魁”了,他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为什么让我参与进来?”
“考虑因素很多,这个案子我们跟了挺久,但那伙人警惕性很强,而且那个地方比较特殊,和城市侦破的方法很不一样,我们派出去几批人,明着暗着都查过,线索是有不少,但串联整个案件还不够。”
局长坐在贝凌对面,把泡好的茶递过去,继续说道:“我们一边查线索,一边陆续又有失踪案上报过来,我觉着,这样下去不行,其他的不说,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最要紧得先把他们找到,于是把范义派过去,以游客的身份,暗中调查。”
“你们一开始就怀疑肖军吗?”范义总不会是随便租了个房子,结果误打误撞发现肖军正是失踪案的主谋之一。
局长:“算是吧,原因我就不多说了,规矩你是懂的。”
贝凌握紧茶杯:“我懂。”
“范义上岛后和肖家人走的挺近,发现肖军每隔几天会在半夜出门一段时间,把这事报告上来后没几天,他说,好像有个小伙子也发现肖军不对劲,请示该如何处理。”
贝凌想到一个人:“是不是那个叫田时的小伙子?”
“正是。”局长看贝凌听的认真,忍不住大笑,“看样子你对案子真是很关心啊。”
贝凌有些不自在,端起杯子喝水。
“田时不是警方人员,当然不能让他去冒险,我让范义找个借口把这事含糊过去,同时尽量把肖军的事遮起来,田时很快就和朋友们离岛,安全了。”
细细琢磨这番话,贝凌找到了一个疑点:“我记得田时的朋友们说,他是和范义说好了才再次上岛的,难道……”
“范义和田时那几个小伙子聊得来,当时的确说过以后再过来一起玩,但田时再次上岛,是被骗了。”
贝凌一愣:“是肖军干的?”
局长又忍不住笑了,眼中带出欣赏和安慰:“你还是这么敏锐,没错,这事其实也是范义的疏忽,他被肖军发现后关起来,肖军查他手机的时候发现和田时的微信聊天记录,有几条是田时问他肖军到底是不是在干违法事,范义没有直接说,但肖军觉得不能让田时留在外面,迟早出事,就冒充范义,跟田时聊天,想办法把田时诓过来,再把人弄走,同样关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贝凌一直好奇田时刚刚上岛就失踪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合着上岛这件事就是个套,就是为了把他骗过来好控制住。
“当时你们报警后立刻让田时两个朋友离岛,是很聪明的选择。”局长赞道,“最大限度保证了两个小伙子的安全。”
贝凌对范义和田时的情况比较关心,苏沐只说安全,详细情况没有告诉他:“肖军没有杀了范义他们吗?”
“最开始赵康想这么干,说留着是个祸害,肖军不肯。”局长也没隐瞒,如实回答。
“为什么?肖军这个人比赵康难对付。”
局长:“他不傻,知道在范义和田时跟前露了脸,除非弄死他们,否则就要一辈子关着他们,但他想的更加长远。”
贝凌露出疑惑的眼神。
“范义和田时都是年轻健壮的小伙子,身体素质很好,肖军想的是,先把他们留着,以后如果有什么人想要造血干细胞或者其他器官,他能想办法再挣一笔。”
局长好歹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说到此处都不由一阵恶寒,这个人看的这么长远,其实可以干正经事,说不定也能有一番作为。
可惜……
贝凌胸腔里泛起一阵恶心感,之前对肖军还是愤怒的话,这话已经演变成了愤怒加恶寒。
这个人的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东西?
真想扒开看看。
“不过还好,也因为他这种思维,我们最后把两个小伙子给救了,也是他们运气好吧。”局长叹气,没话好说。
贝凌消化了这部分,继续问道:“村支书和那些村民是怎么回事?”
“小贝,你让人向我申请派人上岛试探村支书的时候有没有想到,其实村支书在这件事里只是提供钥匙的,从头到尾他没拿过一分钱。”局长说的颇为无奈。
贝凌眉头合拢到一起。
那几个去找村支书拿钥匙的喜欢建筑的年轻人是他找去的,目的是确认村支书对此事是不是知情,结果是肯定的。
可是:“一分钱没拿过,那他图什么?他不知道这事是犯法的?”
“他说,村里一直穷,很多人娶不上媳妇,不少姑娘嫁出去,岛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作为支书很着急,况且……”
贝凌眉头更加用力的攒到一处:“何况什么?”
“肖军的父亲十几年前救过他,貌似是出海捕鱼,他一直觉得肖家对他有救命之恩,没有报答的机会,所以选择对肖军做的事避而不见。”
局长的语气很是无奈,贝凌更多的则是无语。
这样的逻辑,他实在不懂,知恩图报是好品格,可枉顾法律,看着救命恩人的孩子在泥泞里越陷越深,也是报恩的方式吗?
如何能这么淡定的?
该说他们法律意识淡薄,还是说愚蠢无知?
“村民里有好几个都跟肖军做过交易,还有的帮过忙,属于拿钱办事,他们觉得肖军干的事很正常,没人想过报警,大家又是乡亲,犯不上,肖军说过,帮忙选择合适的货品,可以分到不少钱。”
所以,在船上观察女孩、在门口给女孩子拍照,是选择合适货品的方式途径;
所以,舒兰失踪后,围观人群里的乡民们表情那么淡漠,他们也许根本就知道舒兰去哪了,只是他们没觉得不对,他们不会说,更不会跟警方说。
贝凌觉得后槽牙被他咬的发酸:“肖军是打算把拐卖人口变成岛上的支柱产业吗?”
“他这么做,除了方便,更大的可能是,能拉越多人进这个坑,他在岛上就越安全,即便警方察觉了什么去查,那些人为了自保,一定会死咬牙关受住秘密。”
这样的思虑,贝凌自问自己做不到:“他可真是个聪明人,呵呵。”
不可否认,肖军足够聪明,做事情想的周全,还有比较长远的眼光,可惜,人越聪明,如果入了歧途,造的孽只会越多。
事情到这里,基本也都清楚了,贝凌觉得不用再问下去,但最重要的问题他还没得到答案。
局长眼珠子一转,笑的眼角挤出了褶子,抢在贝凌之前问道:“小贝,我回答了你的问题,我也有问题,你回答我一下?”
贝凌吞下已经到喉咙口的话:“什么?”
“我让人在你面前演戏,可以说没有什么破绽的,你是什么时候发现小苏他们是警察的?”
“一开始就知道。”聊了一会,贝凌放松多了,闲适的靠在沙发上,嘴角扯了一下,“您应该知道,如果不是知道他们的身份,我绝对不会同意上岛的事,用什么威胁我都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