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冷风吹过,柯淮行微微一激灵,回过神来。
他放下碗看向对面的柯渡。柯渡正垂头安静坐着,隐约能看见他的目光定定地凝在石桌的一处。柯淮行喊他:“阿渡?你先回房吧。”
柯渡没动。
“阿渡,”柯淮行耐心地继续说,“这里我收拾就行,你先回去。”
柯渡很慢地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柯淮行被他眼神看得莫名,他走过去拉了他一下,倒是很轻易就将人拉了起来。然后他放开手等柯渡自己走,结果柯渡站起身就静静地站在那里,见他松了手,还抬头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中没有太多情绪,但就是让柯淮行莫名觉出一些迷茫的意味。
他愣了一会儿会过意来,啼笑皆非地又牵起了柯渡的手。
“怎么像个小孩子,还要人牵着走?”他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人往屋里走。
柯渡很乖地跟着他一小步一小步地挪动。
柯淮行将他牵到床边,按着他的肩让人坐下,然后转身准备出去收拾桌子,不防衣袖被人轻轻拉住。他回过头,就见柯渡伸着一只手攥住他袖子一角,垂着头看不清表情。
“阿渡?”
柯渡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在月光下清亮得过分,沉默地望着他。
柯淮行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你醉了?”
柯渡蹙眉,一脸严肃又迷茫的模样,不做回答。
柯淮行笑起来,伸手去揉他的脸,触手一片热意:“啧,酒量真浅。”
柯渡眨了眨眼,盯着他,突然猛地抬手把他的手打落。
——“请自重!”
柯淮行还从未受到过柯渡如此大胆的对待,一时连疑惑都忘了,只是惊奇地看着他。
……哇。
他的阿渡喝醉酒了,原是这么一副模样。
又见柯渡盯着他看了许久,再度沉声开口道:“影十,你的反应……迟钝许多,是否没有好好,练习。”
“明日,应该……加训。”
他说几个字就停下来一会儿,显然醉得不轻了,却愣是端着架子,坚持把话一字一句说出威严的气势。
柯淮行想笑,一时又笑不出了。
影十……听着却像那些皇室或江湖教会中影卫的代号。
他深深凝视着眼前的青年。
是忽然想起来了……还是其实由始至终都不曾真正失忆,此时酒后吐真言?
柯淮行私心里不愿意承认第二种可能性。
他沉默地看着柯渡。
然而柯渡很快打断了他的深思。
“如今你且与我,比……一比剑,让我看你剑术,进展如何。”
柯渡说着就伸手要从腰间拔剑,柯淮行被打断了思绪,惊了一惊,连忙制止他:“别,我……明日再比,今日太晚了。”
他这对剑术一窍不通的,要与这人比剑,可不得将命都比进去。
柯渡维持着手按在剑上的姿势,皱眉看了他许久,才缓缓放了手。
还不忘斥他一句:“懈怠!”
柯淮行啼笑皆非。
他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说道:“醉了竟这样凶。你真该去窗子边上吹会风醒醒酒。”
柯渡在原地停了一会儿,忽然咻地一下站起身,还晃了一下才站定,肃然道:“遵命。”
他直直地往窗子边去了,柯淮行愣住,一下子被逗得乐不可支。
柯渡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回头很认真地回禀:“主上,此处……无风。”
好,他影十又变成主上了。
柯淮行泄了气。
柯渡一向是唤他先生的,这一句“主上”,又不知唤的是谁。他心不在焉地说:“窗子关得正严实,自然无风。”
柯渡站在那里思索了片刻:“是属下……愚钝。是否需要,开窗?”
虽然喝醉了吹风容易受凉,但此时屋子里确也有些闷热,柯淮行就道:“开。”
柯渡动作迟缓地把窗子慢慢推开,然后又朝他走回来。他走得较往日慢上许多,眼里神色已是一片迷离,偏偏步子迈得直挺挺的,看着很有意思。
柯渡走到他面前,忽然又跪下:“主上,属下,幸不辱命!”
柯淮行心中一动,想着或许趁此机会能套出什么话来,他不动声色地问:“不辱什么命?”
柯渡抬头望了他片刻,眼中透露出一丝迷茫。
“您让属下……开窗。”
柯淮行:“……”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起初是低低的闷在胸腔里的笑声,然后就愈渐张扬,他笑了一会儿,伸手把跪在地上的青年拉起来。
柯渡站起来既不看他,也没说话,很是一副安守本分的模样。柯淮行与他对着站了一会儿,为眼下僵持般的情形感到好笑,又忽然觉得有些气恼。
他转身走到柜子边去翻醒酒的药,口中一边道:“醉成这样认不得人了?又是影十,又是什么主上的,你能把我当成任何人,怎么就不记得我呢。”
柯渡沉默了很久,久到柯淮行几乎以为他站着睡着了,回头看他,然后就听他轻轻说了声:“先生。”
猝不及防的,柯淮行手里的东西突然掉了下来。
他心尖微妙地一颤,说不出话。
片刻后他反应过来,尚未及低头捡地上的东西,柯渡却朝他走过来了。他走得有点慢还有点晃悠,脸上酡红,神色迷离,显然醉得不轻。他走到柯淮行眼前抬起头。
这一眼——醉着的人仿佛骤然清醒了。月光下,那双一贯清清亮亮的眼睛此刻愈发熠熠生辉,亮得惊人。从那扇动的眼睫、沉静却明亮的光里,柯淮行看出一点异样的神采。
柯渡离他很近了,他抬手轻轻拉住柯淮行的袖子,然后慢慢朝上沿着垂下的袖角攀到胳臂;他握着柯淮行的手臂朝前靠去,另一只手微微发颤地,试探般地环住了柯淮行的背。
他的脸埋在柯淮行肩上。这一举动显现出他前所未有的大胆。可他分明并不像他看起来的那样勇敢——他的身子一阵阵细细地发抖,握在柯淮行臂上的手轻得几乎没有使一丝力,纵是如此亲密的姿态,竟也谨慎又克制地与柯淮行的胸膛保持了一段距离。
柯淮行的心猛烈地颤动起来。
——这是一个生硬的拥抱。
他抿着唇,平生第一次这样无措地僵在了原地。
柯渡醉了吗?又或是已醒了?他若是醒着,怎么敢做出这样放肆的举动来,这样近地靠着他拥住他?他若是醉着,又怎么会在一个拥抱中仍记得小心地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柯淮行闭了闭眼。
那一段距离不是别的。不是规矩礼数,不是尊卑秩序也不是对刑罚的恐惧——都不是。
那是一个温顺寡言的青年镌在骨子里的、或醉或醒没有一刻能抛却的隐忍。
又是一阵风吹过来,柯淮行的脑子仿佛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他想起方才柯渡念念叨叨的话——“影十”、“主上”,还有“幸不辱命。”
他想到这些,心里莫名的热意就一点点冷却下来,那点隐隐的躁动和混乱被什么东西狠狠扼住了,反倒是搁在他手臂和背上的两只手突然变得灼烫。
柯淮行的袖里闪过一道银光。他抬起那只手搭在柯渡的后心。
四下里除风声和呼吸声外一片寂静,柯渡在他的肩头仿佛已经醉得睡着——可他当然没有。他嘴里仍断断续续地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不知是不是错觉,柯淮行模糊地听见那是在一遍一遍地喊“先生”。他滚热的气息轻飘飘地落在柯淮行绷紧的颈侧,于是自那片肌肤到柯淮行心底,势不可挡地蔓延出一片难捱的刺痒。
柯淮行垂下了手。
良久后他轻轻推开柯渡,道:“就醉得这么样?”
这一推没有使什么力,却很轻松就将人推开了——是柯渡顺着他的力道主动起了身。他起来后垂着眼睫安静地站着,也不说话,也不动作,仿佛一开始就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因而此刻连一点讶异和委屈也不显露。可他眼底的光细碎地颤了一下,柯淮行看见了。
柯淮行伸手揉了揉他的脸颊。
他生得清瘦,脸上没什么肉,摸着却也是软的,让柯淮行忍不住又搓了几下。
更红了。
这回柯渡却不叫他自重了,只静静站着任他作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看着他。
他这副模样又显得和平日一样乖巧,柯淮行看着,很长很长地叹了口气:“可拿你怎么办呢。”
柯渡有点懵懵地看着他,像稚童一般天真。方才因被推开而显露的那一点失落此刻好像又被他上涌的酒意淹没,他似乎忘记了刚才发生过什么,再次成了那副茫茫然的模样。
这模样让柯淮行产生了一些无端的联想,譬如村子里的炊烟和土地上留下的孩子们奔跑的脚印,花糕浓郁的甜香,清澈的溪流,柔软将融的白雪。他一时将心内的烦乱丢开,笑着用逗小孩的语气逗柯渡:“喜不喜欢我?”
柯渡眨眼:“……您?”
柯淮行指了指自己:“我啊。你的先生。”
柯渡又眨了眨眼。
“喜……”
他忽然顿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柯淮行,柯淮行不明所以,见他不回答就颇为不满,催促他:“说呀,喜不喜欢?”
柯渡被醉意熏得微红的脸,忽然慢慢地白下来。他涣散的眼神开始聚焦,退了一步,有些慌乱地摇头:“……不!”
“属下不敢……属下……”他又退了一步,开始发抖,“属下僭越……”
柯淮行愕然。
原是随口逗人一句,不想得了这样激烈的反应,他有些迟疑地唤了声:“……阿渡?”
柯渡被他这一声仿佛定了身。
他抖了许久,终于又跪了下去。
醉着的人跪也跪不稳,一只手在地上撑了撑,抖抖索索地闭了眼。
“……属下,”他像是极艰难地开口,“属下……亵渎先生,罪该万死,求先生……责罚。”
柯淮行愣愣地看着。
忽然心中似是惊雷炸响,恍然间明白了什么。
他很轻地问了句:“你……”
“喜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