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二个雨夜
外头的雨由大变小，又由小变大，入夜之后，如前夜一样，开始电闪雷鸣。
游子龙洗过澡出来，顶着一脑袋湿漉漉的毛，抱着通讯器和几个队友发消息闲扯，说自己还没吃饭，但是已经把长官办公室的密码忘了，这会儿要是去食堂一准儿进不来门了，让他们给打包点饭菜，送到办公室门口……还挺当真地，劈里啪啦报了一串菜名，作势要点菜。
几个兄弟在短信里笑他，他也不介意，心说饿一顿就饿一顿，等我长官睡醒了，我就把这些菜全吃一遍，馋死你们！
他在这边春秋大梦做得正好，外头忽然一声滚雷，隔着紧闭的窗户和窗帘，都能感觉到外头那天公嘶吼咆哮的样子。小火龙毛都炸了，顿时蹦起来，一把把手机丢出去，捂着耳朵就蹦上了床。
沈让被和昨晚如出一辙的剧情震醒，他迷迷糊糊地睁眼看了看情况——熟悉的雷声，熟悉的泰山压顶，熟悉的惊慌狗狗……噢，小火龙。一回生二回熟地伸出手臂，把人圈在怀里，并且引为己任地给了人一个算不上结实的胸膛。
这种天气确实不讨人喜欢。甚至丧尸都不喜欢，所以它们会在这样的雨夜成群结队地涌入人类居住区，啃噬新鲜血肉。也有那些流寇，因为害怕丧尸和物资匮乏，在这样的雨夜，试图闯入基地。朝城甚至允许这些人进入特殊的一片区域紧急避难，但曾经出现过隐瞒感染的人……造成了很大损失。
每个人都会有些不好的记忆，有些就这么过去了，有些会一直留在那儿。
沈让手上轻轻拍着小火龙，皱了皱眉，逼着自己清醒过来。他昨晚就觉得这人状况不太对，细想了想，大概也有了头绪。
对于普通人来说，很多时候一点糟糕的回忆并没有什么影响，这个年代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ptsd——可游子龙是个有异能的哨兵，他那异能就像个炸弹，而哨兵特有的躁狂会是它的引线。二者出于某些原因，紧紧纠葛在一起，以至于他并没有这个等级的哨兵应有的五感，也完全无法掌控自己的异能。
“你这么怕雷电，不是被谢允揍出的心理阴影吧？”
沈让看着他，神情还有些困倦，头脑却已经醒了，低声逗着怀里的人。作为一个向来保护欲过剩的人，照顾人这种事情，他做起来得心应手，显然比先前的游子龙专业的多。
游子龙原本心安理得地享受着顶级向导的肢体安抚，想着要回报一下，在被窝里偷偷替沈让暖腿，一听这话，觉得自己好心喂狗了，立刻急了。他从沈让怀里冒出个头，耳朵都忘记捂了，瞪着沈让，
“哈？谁被他揍了！”
这边话音刚落，外头一道白光闪过。游子龙惊得张嘴都忘了，“嗯！！！”地发出了一声闭口音，立刻埋头，使劲往沈让怀里钻，那架势，恨不得把头塞进他胳肢窝里才罢休似的。他捂着耳朵等雷声过去，才又趴着，抬起头，接着瞪沈让，
“谁不讨厌打雷啊！”
沈让哭笑不得地看着怀里的小火龙炸毛，连忙拍了几下。他想起来衣柜里有几副眼罩耳塞，是因为受伤之后睡眠不好，别人给的，不过因为隔音效果实在太好，让人不够警醒，反而没有安全感，用过一次就再没用过了。
“眼罩耳塞要不要？”沈让问他，“我房间连着办公室，是基地最安全的地方之一，风雨雷电都进不来——来，起来点，别压着我，我给你拿。”
“不要。”游子龙拒绝得飞快，他觉得这个姿势挺舒服的，而且沈让的怀里特别愉悦身心，心说要是把眼罩耳塞拿过来，自己不就不能为所欲为了吗？
“就这样，舒服。”他理直气壮伸手把沈让的胳膊按住了，塞进被窝里。还肆无忌惮地蹭了蹭，又把脑袋放在这人怀里，贴得很近。
“再打雷长官帮我捂着！”
沈让这辈子从生下来就在铁血的军队里，哪怕后来离开家，独自穿过丧尸群穿过无人区，哪怕建立朝城，也都没有这种经历。他明明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却也找不出理由拒绝，纠结了半天，最后叹了口气，手里头一下一下撸着他后背，由他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又状似闲聊地开口，却偷偷盯着游子龙的神情，手上动作也停了停，一只手掌贴着他最脆弱的后颈，像是感受，又像是随时可以掌控住，
“你是天生怕雨水？因为火系异能？还是经历过什么事？”
“……合着你当我是根火柴啊？”
游子龙完全没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笑出声来。他躺在沈让胳膊上，比沈让矮了一截，仰起头看着这人，没心没肺地回答他，“唉，也没什么，就是我这辈子经历的第一次丧尸围城就是这种天气的晚上发生的。”他闭起眼睛，试着回想。
门窗紧闭，把恐慌和危险隔绝在外，屋里的床头柜上有一盏小小的台灯，此时正开到最弱的挡位，微弱的光把气氛烘托得刚刚好，衬得每个人的神情裹夹着温柔。
游子龙抬起脸，看到沈让在昏暗光线下的侧脸，他没有半分窥探的意味，安静柔和，一副能让人全心全意信赖的样子，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静静地陪着自己，静静地等自己开口。
小火龙蹭了蹭沈让的胳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情绪不稳定的时候皮肤会发热，这会儿脖子耳根都有点烫，而沈让的手臂凉凉的软软的，枕着很舒服。他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小声地继续，
“抚川港陷落那晚上，就这鬼天气。打雷闪电下暴雨，好像还下冰雹了。”
“我爸妈听到警报要我呆在屋里不准出去。我们住在六楼，从窗户往外看，正好能看到城墙外面密密麻麻的丧尸，绕道和海里游上来的无数个丧尸，从没有封闭的港口上岸。”
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茫然无措，却谈不上恐慌，“……当时警报拉响，还有闪电和打雷……我头一回觉得这么吵，脑壳都要爆了那种吵……警报的声音特别尖，还有丧尸叫，有些人那个惨叫和丧尸叫也差不多了，还有海浪声，妈的我都以为是海啸要来了……雨声砸得啪啪响，又是电闪雷鸣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看那么清楚，一道闪电劈下来，我正面就看见几个丧尸，卧槽你不知道多恶心，一般的死人也就是腐烂，海丧尸它……有巨人观的，有被海水腌过干瘪的，烂了就算了，还有身上挂着臭鱼烂虾的……臭死了……而且闪电特别亮，闪完了我眼睛疼，啥也看不清，眼前就一直是泡肿了的巨人观来着……”
某些混乱的记忆终于被唤起，年轻的哨兵似乎重历了一次糟糕的初潮，他前言不搭后语地回忆着，窗外的雨与当年缓慢重合，而这一次，沈让的心跳声稳定而有力，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知道被那种烂掉的死人贴着皮肤是什么感觉吗，距离变成丧尸就差那么一毫米……好多人当天就死了……丧尸越来越多，我们一起跑掉的人还有不断变异的……我冷得不行，就点了火……后来……”
沈让一下一下拍抚着他，动作并没有过分亲昵，像个体贴兄长，轻轻握住他的肩。小火龙的话逐渐不太连贯，夹杂着颠三倒四的语序，他埋着头蜷缩着，像个独自在雨夜淋湿了，无处安身的小动物。
“游子龙？”
小火龙血脉里的光斑频繁闪烁，混乱之中听到自己的名字，挣扎着抬起头，看了一眼沈让。一片漆黑之中，唯独那双眼睛映着微弱的灯光，显得明亮温柔。
他看了一眼，伸手，一把抱住沈让的腰，把脑袋重新钻进沈让怀里。腿上也不老实，隔着被子像个八爪鱼缠住蚕宝宝似的，他紧紧贴着自家长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瓮声瓮气地继续往下说。
“我浑身都在着火，外头在下雨，我就像个掉进海里的火柴。”
沈让依旧没有主动建立精神连接，却也随时准备着出手。小火龙的精神波动很乱，躁动不安，呼吸和心跳都很快，抱着沈让的时候就像抱着个救命稻草。沈让没挣没动，就轻轻抚摸着他的后脑勺。
那个夜里，没有人屈服于哨兵或向导的本能，没有人动用自己超乎寻常的能力，只是促膝抵足同塌而眠，一切不安都被拒之门外，那个都留在原地多年，甚至快要被长大的自己遗忘的那个孩子，在雨夜里抬起头，看见了蹲下朝他伸手沈让。沈让没有牵着他的手，只是对他点点头，尔后自顾自往前走。他就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往前走，一直往前，走回人间。
“你活下来了，还长得这么结实。”沈让俯下身，凉凉的气息扫着他的耳尖，轻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