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相见
游子龙第一次看到沈让这个样子。
他坐在一台纯黑色的高背轮椅里，看样子还是电动的，非常笨重、结实。轮椅是钛合金骨架，垫子与体位枕的材质差不多，应当是防压疮的，椅背微微后仰，胸前、腰部、腿部，全都有宽宽的束缚带，帮助人维持体位。哪怕是个死人，也能端端正正地坐在里头。
他脸色与医院的背景色几乎融为一体，脸颊微微凹陷，比出任务前瘦了一圈，估摸着能有十斤，上身穿着一件v领针织衫，还算妥帖，双手放在腿上，而腿上盖着一张对折了两次的毯子，从腰部往下一直到脚背，甚至在轮椅侧面还搭了一角，遮住了挂在旁边的尿袋。脚上没穿鞋袜，软软地踩在干干净净的踏板上，双脚脚踝都有些水肿，右脚脚踝像是扭伤，肿得更厉害些，双脚因为在地上拖行而弄出来的纵横伤口并未完全愈合，留下了深浅不一的斑驳疤痕，因为水肿，还有些渗水。
沈让从前绝不肯用这样的状态见人。
游子龙看见他出现在走廊，尚且高兴着，可待沈让被老卫推进来，他又想哭。他扑上去往地上一蹲，仰着脸看自家长官，毫不在意形象地把脸颊放上沈让的膝头。沈让脸色微微变了变，手在腿上蹭动了一截，手指自然弯曲，并没有抬起脸，只用手背去攘开他。
小火龙感觉到触碰，歪着头委屈巴拉地看了沈让一眼，用左手越过自己的脑袋，去抓沈让的手。沈让的下意识伸了伸手指，并没有完全伸直，小火龙把长官的手放到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上，拿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脑袋。他左上背部又伤，因为这个动作，疼得龇牙咧嘴，却还是憋着劲儿要被摸。
沈让没办法，低低地叹了口气，用大拇指轻轻蹭了蹭他，以示安慰。
“让让。”小火龙没把脸从沈让腿上抬起脸，他喜欢长官身上的味道，贪婪地想要汲取更多，“我好想你哦。”
他终于把脑袋立起来，像个大狗狗一样，双手轻轻扒着沈让的膝盖，眼巴巴看着他，“让让，你是不是病得好厉害？他们肯定没有我照顾你照顾得好。你放我去你房间好不好，带着手铐也行的。”
“你好些没有，伤怎么样了？”沈让避而不谈，用了一句极为老套的寒暄。
此时此刻，他仿佛一个被困在轮椅上的躯壳，灵魂丢在了外头，而这个躯壳笨拙地饰演着自己，他分明努力地呼吸，努力地思考，努力地处理好这次事情，却又觉得疲惫，麻木，甚至漠然。
“好多了，不疼了！厉医生说过几天就可以做复健了。”他笑起来，一脸讨乖要表扬的样子。沈让又没理他，自顾自开口，说的是公事。
“调查组是怎么回事？”沈让微微垂下头，他瘦了之后脸色又差，一张脸只有一双眼睛最为明显，他嘴唇偏薄，一开一合，好看极了。游子龙只恨人类不长尾巴，他无比嫉妒自己的精神兽泡芙，恨不能对着长官摇摇尾巴，凑上去舔舔长官的面颊。
“不知道哦……”他完全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问了好多奇奇怪怪的问题，就走了，说后天，不对，现在应该是明天了，说明天再来。”
“让让，是不是我犯了好大的错，他们要罚我啊？”他又一个没忍住，伸手把长官的手捧起来，小心翼翼地蹭着自己脸颊。沈让右手绑着绷带，游子龙不敢碰，捧着他左手，沈让指尖软软凉凉的，没什么力气，在他手里很乖，连挣扎抽手都只是轻轻动了几下。
沈让能感觉到游子龙的脸，却感觉不清楚尖锐的小胡茬，所有的触碰都像是隔着一层手套，麻木，不真切，只扎得心里发痒。他看了看自己的手，不过是营养神经的药物断了几天，又有些贫血手上冰凉麻木，怎么就连触觉都不大好用了？
“我犯错了罚我没问题，都怪我才害长官生病的，但是你能不能让他们不要赶我走？我不是故意的，我以后会保护好长官的。”
“我要跟你说的，就是这件事。”沈让抿了抿嘴，“这件事责任在我，与你无关。”
“是我在外病倒，使至小组不得不停下休息。你执行命令，与我暂时结合，尔后受到……”他有些喘不上气，顿了一下，吸了口气，强行接下去，目光却死死盯着游子龙，带着压迫感，不让他开口，“尔后我让你服下镇定剂抑制结合热，你在结合热和镇定剂的双重作用下陷入昏睡。”
“其实那时，我已经发现了异常，但我独断专行，过度自信，并没有把任何计划告诉任何人，故意把你放倒，故意漏出破绽，准备将计就计。”沈让一字一句地陈述，游子龙眨眨眼，有点跟不上思路，张了张嘴，突然出言打断，“所以让让是故意被抓走的！”
“哇，长官好厉害！”他感叹。甚至没去想想沈让怎么可能预先知道自己会被抓走。
沈让差点没接下去。他微微横了小火龙一眼，眼神里有威胁的意味，小火龙缩了缩脖子，老卫在旁边深感欣慰，心说这人脸上终于有点表情了。
“对，我是故意被抓走的。”
沈让没反驳游子龙的话，他既然要保护游子龙，让他对这种说辞全盘接受，那自然是游子龙越相信这种说法越好，他甚至补了一句，以自圆其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与你暂时结合，就是为了让你们能找到我，沿路我还留下了植物指路，都可以证明，这件事在我的预料之中。”
“那你怎么知道老虎的儿子在他们手里啊？”
小火龙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说不上来。其实时至今日他也没闹明白他们出任务到底干了点啥，昨天调查组问他这次任务情况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地说，“完成了啊！”调查组问他完成了什么，怎么完成的，他说，“就是打丧尸啊！我们打了好多丧尸！”
得亏沈让没听到，不然能当场用精神兽给他一尾巴。
“我聪明。”
沈让也懒得想那么多借口，随口搪塞，没想小火龙点点头，一副深以为然“这个解释非常有说服力”的样子，“哦…然后呢？哦！我知道了，然后你是不是用苦肉计，博取他们的信任，然后探听到了好多消息？”
“那你下次不要用苦肉计了好不好，我心疼。我们可以直接打过去的。”小火龙看着沈让，瘪瘪嘴。他看着沈让这个样子都快心疼死了。
“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才害得你和小大受伤。”沈让生拉硬拽地把话题拽回来，把准备好的发言说完。这套说辞的结果当然就是他决策失误，并且考虑到他的身体状况、也是处于安全起见，为了整个朝城所有人的利益，他不再适合出外勤任务。
这是很合理的事情。
游子龙没想到这一层，但他非常不喜欢这个说法，他思考了两三秒，晃了晃大脑袋，“才不是！！”
“我们是丧尸猴子咬的！是那个死老头养的！又不是你咬的我，怎么能怪你！”小火龙有些语无伦次，“而且你那么厉害，一下就把他干掉了，怎么可能是你的问题！”
沈让不知道怎么接这句话。
无论这件事的责任在谁，他都不适合再出外勤任务，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已经不适合呆在这个位置，只是他积威多年，声望不错，余威犹在，又一直把权力抓在手里，一时间没有人能全盘皆管。而且，哪怕他退位让贤，他做的事情少了，却因为身体状况，仍要消耗大量的药物和资源，会成为一个负担。
他已经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只想把这次的责任背好，反正对他也没什么影响，像别的城主和向导一样躲在后方，也没什么不好。而这次事情因他而起，也该由他承担了结。
到时候，游子龙的小队成为作战部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队，没什么特殊光环，不会被怀疑能力，不会被骂裙带关系，也不会被怀疑是间谍，能开开心心呆在朝城。这样就很好。
这样就很好。
他也再经不起游子龙或是他的队友再受伤了。他是城主，他不能偏私，这次他救小大，已经是实打实的感情用事，姑且还能自我安慰，是事情因他而起，那以后呢？
他不可能只救游子龙小队的人，可他也不可能不救游子龙小队的人。无论是身还是心，他已经经不起更多的动荡了。这样就很好，因他而起，他救，往后的事情与他无关，他就一视同仁，不会再有第二次感情用事了。
这样就很好。
“游子龙，如果你想保护你和你的队友，就要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沈让没有更多的精神与他争辩，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宽慰他，或体谅他。沈让只是一字一句地说给他听，“调查组来的时候，你就这样说，记住了吗？”
“明明不是这样的……”小火龙低下头，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