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游乐园
时逢年关，城区外地商队纷纷离去返程，街巷上却是前所未有的热闹，一年开不了几回的娱乐活动全都一股脑安排上。基地众人忙得厉害，从例行外勤到额外的治安全都需要人手，好在这种年代嘛，基地大都是些没成家先立业，一个吃饱全家不愁的单身汉，这么些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倒也没有什么怨言。
唯独沈让，这么多年来没过过这么清闲的日子。
他习惯了起早贪黑，做不完的训练，看不完的文件，习惯了事无巨细什么都要亲自过问一遍。小时候大概两三岁就开始训练读书，出来以后整十年，每天忙到晚上十一二点，六七点就自然醒爬起来，受伤之后也差不离，没顾上歇着，反而因为身体麻烦，睡得时间更少些。前阵子忙着生病，稍微好转些，又开始交接工作，他预留的时间很久，为的就是平稳过度。
然而剧本并没有按照他计划的那样发展。
小火龙前阵子非常积极地帮他写文件读报告，某个瞬间，沈让甚至以为这人是这次任务之后心里憋气，想混个高层来当当，免于受人欺压，却没想小火龙……根本就没这份出息。
人家打的算盘是，先把活儿干完，过年好好出去玩儿。
朝城虽然是个中型基地，但城民大多安居乐业，发展出来的项目也就五花八门，谈不上应有尽有，好歹也是能凑合的。过年期间，游乐场开启，比较现代化的项目有什么全息电影和游戏，比较古老的项目也有，好比说旋转木马、充气游乐场、鬼屋小火车、射击场、摩天轮。
“朝城！居然！有游乐园！”纵然做了无数功课，游子龙还是忍不住感叹。这东西远远算不上高科技，放在和平年代遍地都是，再破烂的小地方也弄得起，可放在如今，实在难得。
“让让，我想玩！我从来没玩儿过！”小火龙看到旋转木马，眼睛都亮了，沈让觉得这人只有三岁，不能再多。
“你小时候在抚川港没玩儿过么？”沈让今天出来用的是高背轮椅，他摔了之后，虽然两人都闭口不谈，游子龙却还是给他换了高背，自重比较打，更稳定些。再出门，也绝不离开沈让一步。
小火龙俯下身，凑在自家长官耳边开始念叨，“小时候抚川港有旋转木马，但是他们都说是小女孩玩儿的。”
沈让看了一眼旋转木马，排队不长，成年人大多是陪着自家孩子一起，偶尔有一两个年轻女孩儿，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携手排队。游子龙身高和身板都显得相当格格不入，沈让却没有半点拦他的意思，笑了笑，扭头看他，“喜欢就去吧。”
“走走走！”小火龙一蹦老高，推了一下沈让的轮椅。轮椅在电动模式的时候不适合手推，也就是游子龙力气够大。沈让也没跟他计较，推着操作杆跟他去了队列末尾。
“你喜欢哪一匹马？”游子龙在人群里是个子最高的一个，“我喜欢那个黑色的，金色鬃毛那个！好看！”，沈让看着前头被挡得严严实实的视线，信口开河，“嗯，好看。”
游子龙四处看，远远看到熟人，“哇！那不是谭一刀和关姐嘛！”他举手挥了挥，沈让扭头看过去，倒是没能从人们晃动的屁股和后背里找到这俩人，就听见游子龙扯着嗓门，越过喧闹人群，“关姐！是我！我和长官！”
“我们要坐旋转木马啦，晚点聊——”他大声喊着，旋转木马上一场次结束，队列迅速向前移动，游子龙明显还没说够，只好留下一句晚点聊，退来两步互在沈让的轮椅后头，生怕有人挤着长官。
沈让有一种公开处刑的羞耻感，带着怎么也教不会孩子学会要脸的浓浓挫败。
“……你去玩儿吧，我在这边等你。”排队的区域两侧是有栏杆的，好在为了童车经过，也比较宽敞。高背轮椅旁边能容得下一人，但沈让总归是不好意思在中间挡路的，只好往前跟着走。售票员拿着机器，游子龙伸出手环“嘀”了一下，沈让压根没抬手，直接就要往旁边让开。
小火龙眉头一皱，拉住沈让操控着摇杆的右手。沈让左手手腕有伤，手环就戴在了右边。沈让有些不知所措，仰头看了一眼游子龙，售票员也挺茫然，眨眨眼。
“手环在这儿！”
小火龙完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他一手托着沈让无力的手，一手把沈让的衣袖撸起来，露出那个全朝城权限最高也最富有的手环，款式有点旧了，却很干净。售票员试探着看了看沈让，又看了看游子龙，十分不确定地……拿着手里的机器，去靠近露出来的手环。
沈让终于明白过来，游子龙那一句“我们要坐旋转木马”中的“们”不是闹着玩的。
小火龙推着他到场地侧边，蹲下身，从腿上开始解束缚带。腿上两根，腰上两根，胸前还有一根，解开之后，游子龙就在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一把将沈让打横抱起来。
沈让穿着个米色加绒的雪地靴，灰色的休闲裤，上身是驼色的呢子大衣，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他穿的厚，纸尿裤也不明显，腿上略微晃着，却也看不出什么残态。游子龙抱着他，他根本没脸看别人，耳朵尖通红，把脸扭过去，低着头，视线落在小火龙肩上。游子龙却不在意，感受了一下后背的伤，确定了不会拉扯着，不会把沈让摔着，这才直起身子，大步流星地上了台阶。
他喜欢的那匹黑色金鬃的马已经有人坐上了。
是个一身白色羽绒服的小女孩，看着他抱着沈让过来，甜甜一笑。一双眼睛弯成两道月牙儿，脸上还带着两个小酒窝。
游子龙连商量都没好意思问出口，刚刚张嘴，所有的话都被这一个笑脸噎回来了。他们动作比较那些抱孩子上去的还慢，众人都等着，他看了看最后剩下的一个彩虹小马，瘪瘪嘴，却还是走过去了。
“妈妈，为什么那个叔叔这么大了还要人抱啊！”
旁边有孩子小声询问，奶声奶气的，还有些口齿不清，嗓门不算太大，可童言无忌，显然没有刻意压着。在喧闹的环境下，如果不注意听，倒也不太突出，可游子龙作为哨兵，听得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沈让听见没有，心里一紧，连忙低头看沈让的表情，口中不情不愿地低声撒娇，“让让，咱们只能坐那个彩虹色的了。”
“那个叔叔啊——他是朝城最勇敢的人，有一天，怪兽抓走了很多像呆呆一样的小朋友，还有很多哥哥姐姐。叔叔为了把小朋友们救回来，杀死了怪兽，自己也受了很严重的伤，就不能走路了。”
“呆呆之前受伤都会好的，叔叔也会好吗？”
“呆呆不是想当医生吗，等呆呆长大当了最厉害的医生，就能把叔叔治好了。”孩子的妈妈低声和身前的小孩儿说，“现在，叔叔还是在保护着朝城的大家，他有很厉害的战车，你看，就是那个。”
小火龙已经抱着沈让坐好，右手覆在沈让右手上，帮他一起扶着把手，左手从身后抱着沈让的腰。沈让像个正襟危坐的小朋友，双手好端端得把着彩虹小马两只耳朵旁边的扶手，小火龙扭头看那边的操作员，使了个眼色。
过年好的音乐响起，旋转木马缓慢地动起来，一上一下。
“让让，看你的战车。”
彩虹小马转到轮椅前头的时候，游子龙在沈让耳边忽然开口。他不想说什么伤疤或者残疾是英雄的勋章，没有人喜欢这种混着血和泪，堆砌着性命的勋章，他也不希望沈让当这劳什子英雄，可他喜欢战车这个说法，那不是什么残疾人辅助器械，而是武器。
小火龙脑子里已经开始琢磨着怎么把这一架轮椅装饰成变形金刚的样子了，虽然感觉沈让可能不是很愿意……肯定不能用看起来就很廉价的贴纸，但是后背贴一个威震天的脸应该可以，扶手和轮子再用贴画装饰一下，但是有些东西也不好改，要不要再给靠垫和坐垫定制一套花纹？
“感觉好好啊——果然我小时候就不该听他们的！”沈让没回应他，小火龙沉默了不到半分钟，开始感慨，“好治愈啊，比让让的安抚就差那么一点儿。”
他走马观花地看着这个世界，身边形形色色的风景和人群，怀里满满当当抱着放在心尖儿的人，简单地重复着简单的美好。外面的人以为是木马在原地转了一圈，而木马上的人看着，是世界围着自己绕了一圈。
他喜欢瞄准丧尸之后血肉横飞的刺激感，喜欢飙车的时候那种惊险，喜欢看起来高端冷酷的科技，喜欢温馨的色调，喜欢绿色的草坪和金色的阳光，喜欢彩虹色的旋转木马，这不冲突。
“让让，你松手吧，别紧张，我扶着你呢。抬头，看外面。”小火龙调整了一下动作，用双腿顶着沈让垂下晃动的小腿，圈着沈让没有感觉的腰部，坐直了身体。沈让听着，真的松开手，扭头看向远方。
至少某一个瞬间，身与心都是自由的。
这也是他第一次坐旋转木马，他小时候特别老成，玩的是什么全息射击游戏，什么攀岩训练，根本不屑去游乐园玩儿这些温和的项目。他忙着长大，忙着变成最厉害的战士，却早就忘记了怎么当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让让，一会儿我还想玩鬼屋，你陪我一起！”小火龙蹭蹭他。
“好。”